他三言两语说完了过去十几年的朝政纷争与命运纠葛,语调甚至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个略微曲折的故事一样。
楚璇愣怔了许久,恍才觉出胸膛里的心砰砰跳得厉害,手冰凉,掌心里腻了一层涔涔入骨的冷汗。
她抬起头,将视线紧凝在萧鸢的脸上,想要从他的表情变化上考量着他言语中的可信程度。
萧鸢却领会成了另一层意思:“你别这样看我,我是信你爹的。”他抿了口茶,道:“当初因为我圈地的事,他全力保我而丢了官位,这个情我承。我实话跟你说吧,你爹在诏狱里关着的时候,父亲看上去不闻不问,其实不是真不想管他,而是在试探皇帝。”
楚璇一个激灵,瞳眸微缩,心底无比震惊。
萧鸢道:“你爹要真是皇帝的内线,皇帝不会不管他,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常景把他整死。可事实上,皇帝陛下还真就不管了,由着前朝臣子相互撕咬,他不慌不忙的,倒好像看上戏了似的。”
“谁知道关键时候,你横插进来,如神来了一笔,把父亲的所有计划都打乱了。”萧鸢似笑非笑地看着楚璇,玩味道:“谁也没料到你胆子那么大,敢在长秋殿里给皇帝下毒,把这摊水搅乱搅浑,父亲对皇帝的试探也进行不下去了,只得草草收局,无功而终。”
楚璇只觉脑子里嗡嗡,仿佛有一根线把所有散落的珠子串起来了,又好像隐在重烟迷雾里,处处透着蹊跷,藏着诡异,摸不清底牌,看不清来路。
她暗自思忖,觉得萧鸢的话未必可信。
当初最先参奏父亲的人并不是常景,而是御史台那几个侯恒苑的御史门生。也就是说那罢免弹劾大理寺卿的案子是萧逸一手策划出来的,若真如萧鸢所言,这是一个局,是外公用来试探萧逸的,那这个局开场的第一张牌,怎么也不该是由萧逸打出来的。
当初楚璇只是以为,萧逸想通过对付她父亲来打压外公,可若父亲一直都是萧逸的人,他若是奉皇命深入敌营,忍辱负重潜伏十几年,那必定与萧逸的关系极为密切。
萧逸有什么理由去对付他自己的人?
即便罢免了父亲,大理寺还是归了她的表哥萧庭疏,萧逸没有把大理寺的治权收回来,而且看上去也没有要收回来的意思,那么这一场阴谋算计,他除了得到一个上宛仓,又有什么收获呢?
而且上宛仓的取得完全是因为她横插进来,打破了原先的僵局,被萧逸抓到了把柄。
但萧逸不可能未卜先知她会在长秋殿藏毒,既然不能先知,那说明后面的每一步棋都是见招拆招得多,不可能全都在计划中。
除非……还有更隐秘深晦的目的。
不,她不能被萧鸢牵着鼻子走,这里面有太多难以圆说的东西,她不能轻信于人,更不能自我蒙蔽。
局面如此诡谲难测,谁都可能为了自己的目的去算计说谎,她只能相信萧逸告诉她的,除了萧逸,她谁都不信。
这样一拆解分析,她稍稍舒开心,轻挑了挑唇,讥诮道:“若不是二舅舅告诉,我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本事。”
萧鸢含笑凝着她,蓦地,仰躺回藤椅,拖长了语调,悠闲着说:“我反正是不信你爹有问题,不过现下这事我倒也管不着了,我如今官司缠身,萧庭疏那小崽子又指望不上,只能自己找辙,但愿我找到人能靠谱,把我从这泥潭里捞出来。”
楚璇和萧佶从书房里出来时,迎面正走来几个壮汉,外罩白縠衫,脚登皂云靴,疾步生风,头也不回地推门进书房。
这样的装束楚璇认得,是宛州守军的打扮。
她不由得凝起心神,后头打量他们,见其中一人衫裾边角掖在了皂靴里,露出里面破旧碎裂的粗布衣裳。
如今宛州竟穷到这地步了吗?要在破衣外套新衣。
怀着这个疑问一直走到东进院的垂花拱门,楚璇和萧佶两人都没说话。
寒风潇潇,伴着碎雪冰粒,扑到脸上,又冷又硌。
楚璇把手炉往怀里拢了拢,舒开紧绷的面庞,冲萧佶道:“还没问三舅舅,冉冉她怎么样了?”
萧佶正拧着眉,看上去满怀心事,闻言,强自静了静神,才道:“我把她送到乡下去了。放心吧,我派了人照料,主要是怕骊山行宫里的那档子事再来个秋后算账,把这丫头牵扯进去,才暂且送她走。等风头过了,我会再派人把她接回来的。”
楚璇自然是放心的:“三舅舅向来都是体贴稳妥的,多亏了有您在。”
萧佶笑了笑:“你现在倒会跟你三舅舅客气了。”他亲自将楚璇送上马车,一直站在王府那红漆雕花大门前,目送着马车仪仗消失在长衢尽头。
回宫已是酉时,冬日天短,薄暮初降,夹道宫苑已点起了犀角灯,暖光融融漫开,如在琼林瑶阁间披了层黄纱。
楚璇进长秋殿时正与一人擦肩而过,他穿黑色窄袖锦衣,低着头步履匆匆,走出去一丈远才发现楚璇,忙停下转过身来施礼。
楚璇只觉得奇怪,若无要紧事,萧逸不大会在这个时辰召外臣入殿,因此落下目光仔细看他的脸,觉得有些面熟,又想不起是哪一个,便问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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