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和催逼
1
这是一座沉默而喧嚣的城市,所有的市声时而汇到耳畔,时而变得淡远。一片陌生的都市之声,于静夜中化为寂寞之海,又让人想起大漠中风吹流沙发出的细碎无边的呜咽。在寸草不生的荒原上,所有生物只靠大口呼吸夜气来获取一丝水分。幻想的蓝湖在梦中闪闪烁烁,只等待一些冲动的生命在某个早晨去将其拾得。
我们分处在一些小小的空间里,当彼此没有一个电话、未通任何迅息的时刻,会有一种奇特的凄凉感弥漫开来。这种感受通常会在午夜时分达到顶点,开始让人难以忍受。在室内踱步,开灯关灯,伸手去摸电话、然后放下……在另一些角落、另一些空间,会有未知的人正处于这样的时刻,他们手中的香烟燃到了手指而毫无察觉,目光茫然追逐着窗外的星辰。黎明迟迟不来,这座城市的黎明与其他城市的黎明一样,都是受尽煎熬的产物。如果在午夜时分响起了亲切的电话铃声,如果恰好在这个时刻传来了遥远的、像轻微的呼吸一样的问候——总之任何一点点迅息、一丝丝声音,都是对生命的挽救,都会成为人世间的恩泽。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切都藏在冷酷的彬彬有礼的夜色之下,都在听任一切于恐怖和焦虑中干枯,自生自灭。
许久了,我们不再细说心事。现在终于明白了成长是多么可恶的东西,它使我们彼此隔绝互不信任,使我们变得庸常平淡且中规中矩,既机灵聪慧又长于猜忌,彼此之间真像美好的芳邻,像一个屋顶下尚未结成的仇人,也像一团和气的同行者。但惟独不像兄弟,不像挚友,不像共赴危难的同志。没有办法,冷酷的光阴是一种没有温度的无色无味的火,它正在把我们烧制冶炼成一些古怪的果实。我们待在了同一座城市里,却像隔离了万水千山,这段距离常常需要我们花上一生去跋涉而不能抵达。
我的朋友,我的因绝望和冷漠、因困窘和无奈、因各种原因而变得沉默寡言的人,我的被现代谎言所欺骗和中伤的人,我的让爱情及其他魔鬼倍加摧残的人,我的兄弟,我的手足,就在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突然一起走到了一个共同的“坎”上。时光在催逼,人的分流和归属正在加快;对于一部分人而言,一场人生的跋涉即将开始——这一次是真的开始了,而且从今以后再也不能终止;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则是永久的静默和等待,时间的汤汁将把他们慢慢腌制,让其成为口味怪异的瓜子。种子散在大地上,或者被风吹走;种子发芽了,开花了,吹残了,死亡了,腐烂和变臭了,化入泥土了……多么沉重的话题,以前我们曾像一个不晓事理的孩童那样去谈论它,现在却不得不用更为小心的口吻去触动它们了……在一个物欲淹没一切的时刻、在全球化先生打扮一新向你不怀好意地走来的时刻,你还能若无其事地待在原地吗?
我们曾被另一些东西所吸引,而且长时间无法转移自己的视线。我们的关怀显得邈远而纯稚,因此也更能拨动他人心弦。可悲的是每个人都不再那么年轻,因为大家都生活在一个使人苍老的时代。此时此刻,谁还愿意再次倾听你的童话,你的故事,像你一样,与整整一个时代死打硬缠、拼命抵挡?
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离他们——那一类人——如此遥远。
生活的帷幕仅仅掀开了一角,却足以使人惊心动魄了。
我们无可回避、无可逃脱,因为这种沉重是与生俱来的。嬉戏的年代已然过去,而且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真的将一去不再复返。我们也许不愿如此,但冷酷的寒冬里,血液中的某种因子还没有凝固,它已经开始了隐隐动作。一些生命必要向前走去,他们的目光必要垂落下来,落到真实的土地上。
多么漫长的跋涉,它会令人生畏。可是没有办法,开始了就是开始了。有人会对这样的旅程使用尖酸刻薄的语言,会鄙视和嘲笑,但一切都将难以改变。
我们会执拗地、不倦地质询和提问:为什么?为了什么?回答是那么淡弱和遥远,回答永远无法捕捉和获取——它们藏在了时光之中、土地之中,在生命之流的漫无边际当中。
这场跋涉既是肉体的,又是心灵的。心灵指引了肉体,肉体又追逐着心灵。经受、忍受、叩问、目击,就这样一路奔走下去,没有终结也不会止息。
父辈的故事已经讲完、结束,但它们会化为沉沉的屑末积淀下来,存留心底。它们还会溶解在血液中,于是就要不断催生出崭新的故事。有人或许会责怪那些讲述者,埋怨这种多嘴多舌徒增事端,扰乱了一场庆典和一个节日,也给下一代添加过多的忧虑与负担。其实这是完全错了,因为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把上一代或上几代的故事深埋于岩底并牢牢密封起来。即便是真正的隐秘也总会融入土壤,化于大气层,最后还会掺在气流中游荡。于是每一株枝茎的叶脉里都将流动着它们、吐纳着它们。
2
从很早开始,吕擎认为摆在他们眼前的一条大路就是出走和远行。这是为了寻找那遗落的一粒而不惜揉碎凝固的生活,是简洁单纯而又无法表述的冲动,是生的要求……我们知道,前面不止一个人这样做了,今天的人不过是加入那个行列而已。
我估计吕擎不会被这犹豫折磨得更久了,他终会走向远方。当我把这猜测说给梅子时,她的同情和理解中又增添了新的忧虑,还有困惑。她说:“人这一辈子没有去过的地方太多了,人总不能一直走下去吧?”
“是的,人如果力气够用、时间够用,他们会一直走下去的……可惜每个人只有一辈子,于是他们只能接续前边的人……”
“那么一个人就要在行走上花一辈子的时间了。”
“对,一辈子。”
“人的一辈子都用来走路,不停地走?”
“人活着其实就是在拼命赶路,就像被什么追逐着、催逼着……”
“是的,你在说自己——你这些年总是在赶路……”
“可我就是因为不停地走、走,从平原到山区,再到这座城市,才遇到了你……”
梅子睁大了那双鹿眼看了我许久。后来她垂垂眼睫:“那以后呢?你会随上吕擎他们,把我一个人抛在这儿吗?我好担心……”
“我多么盼望两个人一起上路,还有许多人,大家一起。”
梅子思忖着,杏眼闪烁。她又回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上:
“那么公职怎么办?还有手头的工作?”
我一时无语。这是一种怎样的选择啊,这个话题实在太沉重了……
梅子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又一次说:“这可得好好想想,如果是一时冲动,放弃工作就太可惜了……”
我摇头:“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从来没有停止过的‘冲动’。再说这个城市有很多人在失业,一个人放弃了工作,立刻就会有好多人接上……”
她走到窗前望着。原来那儿有几只鸽子在觅食。我看出至少有一只是信鸽。她转过脸说:“我常常想,你和他们有点儿不一样。你一直在走,从十几岁到现在……你这辈子出发的次数够多了,你没有过多少安定的日子。再说你的工作与其他人不同,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有机会走开……我们刚刚回来不久,前几天你病得多厉害,我真给吓坏了……这一段我觉得身体不太好——我是说你暂时可不要走开……”
我知道她担心什么。我笑了:“不会走开的……”
“将来呢?”
“我说过,将来要走也是我们一起。”
梅子咬着嘴唇。停了一会儿她说:“在别人看来大家都过得挺好,吕擎、阳子,每个人工作顺利,家庭幸福,日子安定——他们要走没人会理解……人家会问: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们精力旺盛,正是好好干一番事业的时候,现在有多少事情需要他们去干啊!别人想不明白,也说不明白。我知道现在他们心里有多么躁、多么烦,这都是真的,因为我都看到了。可是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试着问过答过,可就是找不到理由……”
我点点头:“是的,他们的理由只能是自己的。一个人也只有说服了自己,那才算得上个理由。你说得对,他们精力旺盛,因为只有强盛的生命力才能推动一个人不断出发。在我们老家那儿,那些病病歪歪的人别说到远处去,他们首先要做的只是赶在入冬前把窗户封好,支起火炉,备上棉衣,看看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他们连大冷天跑到大街上的胆子都没有……也许一个现代人最难的,就是把出发的目的地说得更具体了,因为他还没有走出去,还不知道这一路上会遇到什么。他只不过是心底里有一个强烈的声音,这声音告诉他要走,这声音在召唤他,所以他才一定要走,再也不能待在原地了。对于所有急于出发的人来说,他的脚下好像汪着、汹涌着销蚀一切的碱性液体——或者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被它溶化分解掉,或者是赶紧跳出来。真的,如果是这样一个人,他即便再能够忍受,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他需要赶快跳出来,他要生存下去,要奔向前边那个广阔天地……”
“广阔天地”这个词儿马上让梅子双眼一亮,她接着插话:“以前的‘上山下乡运动’呢?那不是去‘广阔天地’吗?到后来有人还哭哭啼啼闹着回城……”
“有人是这样,也有人正好相反——因为人是各种各样的。同一件事,对于有些人而言是灾难,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却是非常重要的经历,它给予的滋养一辈子也受用不尽……有许多人是在这个运动中再生了——你自己就常常怀念那时候,给我讲了许多下乡的故事。我觉得那些故事太好了,这是你所讲的最好的故事,它使我难以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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