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仅仅只是开始。
华文将厚厚一沓A4纸在桌上顿了顿,弄整齐,放在桌子中央。又给窗台上的绿萝浇了浇水,坐下来回顾两天前的赴宴事件。他打开文件夹,取出记录本。他凝视着空空的页面,用圆珠笔敲击桌子,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他回想那拉发病前后的所有细节,在直线格里写下:发病几乎毫无预兆。如果说有什么兆头的话,就是那双不断扭动的手,还有黑雾笼罩的眼睛。
那双手无比强硬,力道大得惊人,可她差不多是一个瘦弱的少女。华文虽然体型偏瘦,和同事扳手腕时,却也总能获胜。险些被这姑娘摔倒,她身上该有两个男人的力气才说得过去。华文想对这次事件做一个总结,可思绪总是无法摆脱这些令他疑惑的细节。
恐惧。
他最终写下这两个字。恐惧。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会爆发巨大的潜能。有人在极度恐惧中可以狂奔五千米,有人可以弄翻一头熊,这在平时是根本做不到的。但是,等等,这并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是,这幻想中的恐惧并不亚于真情实感的恐惧。恐惧,不仅虚构出一个外在的形象,还唤起了一个人激烈的反抗。华文清楚地看见这一幕,那拉攻击的对象,是虚无。说到底,她同时扮演了敌我两种角色,一个那拉在恐吓另一个那拉,另一个那拉在狂暴地反击前一个那拉。也许,这个幻想的怪物,有一天真会杀了这个姑娘。
恐惧还有不容忽视的感染力。譬如说,那耳语般的叹息声。华文阻止自己回想那忽远忽近的叹息,毕竟,那晚他喝了不少啤酒。酒精放大了错觉。不过如此。
后来,那兆同在与华文的通话中,表达了同样的担忧。但他依然坚持那拉只是走入了死胡同,“不能仅仅因为她砸碎了一个鱼缸,就将她关进精神病院”。沉默了很久,那兆同说出了和那拉同样的请求,“请尽一切所能帮帮她”。
华文在电话另一端陷入沉思。那拉的被害妄想症,看来已经朝着狂躁型精神分裂症发展,如果没有果断的措施,是很危险的。接受这个患者是一个冒险。然而,恐惧,在他心里勾起了难以言说的吸引力——就像那拉无法摆脱怪物或者说无法摆脱自己勾画的恐惧,换言之,她深陷于恐惧的魅力。这种陷入,换个角度看,就是迷恋。而他对这件事的迷惑,也正在转变为迷恋。他迷恋恐惧,不仅因为恐惧是他研究的课题,还因为恐惧本身吸引他。恐惧是一切事情的原初力,他想证明这一点,像证明一个哲学命题一样。还有迷恋的问题,到底是人过于迷恋恐惧呢,还是恐惧一直在追逐着人?现在,这样一个链条在他眼前基本形成,恐惧化身为“鬼”,追逐那拉,而他将不得不追逐恐惧,虚无的鬼影。自然,那拉跑在最前面,最终的问题是,他什么时候才能追上那拉?如果那拉在追逐恐惧,那么他要做的,就是让恐惧停止移动。如果鬼影保持不动,追逐也就被迫瓦解了。
“好吧。”
挂上电话时,华文对自己说,好吧,要将恐惧从她的幻想中分离出来。
无论怎样对付恐惧,在此之前,那拉需要做一系列的心理测试,以评估心理问题的严重程度。如果那拉的确已经发展到狂躁型精神病,或是精神分裂症,华文也只能如实相告。这超出了他的治疗范畴。
华文选择了一组情感测试题、一组图画测试题和一组行为测试题。问题十分繁琐,一般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完成。华文在测试题上标好时间,退出治疗室,留那拉一个人答题。他得和那兆同谈谈。如果测试结果表明那拉已经超出心理治疗的范围,那么不管那兆同是否愿意,都该将那拉送往专科医院。他要说的,就是这些。
那拉用半小时答完了所有问题。结果显示,那拉只有轻度的心理问题。就是说,她的心理状况接近正常!这个结果让华文十分意外。他无法相信在精神崩溃后,她会以如此快的速度恢复正常。华文看了看那拉。她的头发纹丝不乱地梳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巴,额头明亮,眼睛那么干净,一尘不染的样子。华文念了一下测试结果。
“这下你信了吧?”
“信什么?”华文问。
“我没有病。”
那拉紧盯着华文,甩了甩马尾巴,等着确认。
“我希望你的心理正如测试结果一样健康。不过,这些数据只有参考价值,它……未必能给出一个完全准确的结论。它也会有误差。”
“你是说测试无效?”
“不,它至少证明你父亲的观点,你不该去精神病院,却不能证明你看到的东西是真的。前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你还是以为,我看到的只是幻觉?”
“当然是幻觉,现场有四个人,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了。”
“可它在,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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