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遗诏的颁布,令得徐阶的仕途直接攀上了他人生中的顶点。遗诏是由徐阶和张居正共同起草,以嘉靖的口吻,其目的自然是对嘉靖在位这四十五年的统治做出深刻反思,并进行最终的评价。遗诏称自己“本应敬天勤民是务”,但“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词日举,土木颇兴”,这种做法“既违成宪,亦负初心”,以悔过之态度,否定了斋醮求长生的荒唐之举。然后,遗诏指定了皇位继承人裕王朱载垕,同时肯定了裕王朱载垕的继承权。接下来便是丧葬事宜的具体安排。徐阶安排的丧葬也很具有革新力量,丧礼用日代月,只需要二十七日便可脱下丧服。而且不准藩王和各部堂官擅离职守,只需在本处早晚哭灵,而且最夸张的便是连民间嫁娶都无需禁止。重中之重便是平冤昭雪。昭哪里的雪呢?昭这四十五年间被惩处的言官,“存者召用,殁者抚恤,关押的释放复职”,方士人等“照查情罪,各正刑章”。斋醮、工程等加重百姓负担之事“悉皆停止”,“诏告中外,咸使知闻”。当于可远跟着徐阶等内阁大臣进入皇极殿这座已经三十余年不曾来人的建筑时,朝堂内已经是素白一片,宫灯上挂着白布,飘飘如飞雪。两百余名文武大臣尽皆披麻戴孝,面北列成两行。内阁大臣面南排成一行。皇极殿内落针可闻,显得格外肃穆庄严。徐阶从礼部尚书高拱的手中捧过遗诏,然后跨前一步,带着那种嘶哑悲怆的哭声:“颁遗诏!”
接着大小臣工悉数跪倒。“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宗人入继大统,获奉宗庙四十五载……”这是嘉靖帝最后颁布的一道圣旨,所颁内容皆关系国家大事。因而所有大臣屏气凝神侧耳倾听,不敢漏听一个字,恨不得从耳朵里伸出手来,抓住圣旨上的每一个字。虽然如高拱、杨博、黄光升等大臣明白这是徐阶和张居正两人的小伎俩,这时却也只能摒弃门户之见,装出悲恸和感动的神情。嘉靖对斋天求长生的忏悔和否定,以及令皇子朱载垕承继大统的旨令,丧礼的嘱咐,尤其是对登基四十五年来因敢于直言而杖死、贬斥、革职、囚禁的臣子一体同仁,予以平反昭雪,并要求继承者“子以继志、述事,兼善为孝;臣以顺将、匡救,两尽为忠”的遗命,当众大臣听到这些时,也不由得松了口气。便是高拱,眼底也闪过一丝赞许,当然,更多的是忌惮。……舆论更为宽松的新一代朝政。遗诏颁布之后,大小臣工叩头,自然又是哭喊声一大片。这些臣子有多少心里怨恨嘉靖帝早死,新君登极他们好展开抱负,又有多少事不关己者,这时却都铆足了劲哭,好像哭得也惨,将来的仕途就越光明。徐阶将遗诏送到高拱手上。“肃卿啊,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徐阶言真意切地握住高拱的手,这遗诏理应由吏部安排誊抄复制,然后五百里加急送到两京一十三省的布政司和各衙门宣读,接着再誊抄到各州府县的城门口悬挂。也就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嘉靖遗诏从上到下宣读和公布,新皇登基便已经家喻户晓了。而这番运作,自然令徐阶的声望和权势达到了最顶峰,无人敢掠其锋芒。平心而论,徐阶以嘉靖的口味颁布遗诏,其实是有功于社稷的。为嘉靖四十五年的统治画上圆满的句话,也为裕王登极铺上了红毯,为大礼议之争的官员们平冤昭雪,放宽言路,也为天下百姓减轻了负担。也正因此,大明王朝进入政治渐清、民困渐苏的局面。但这局面维持得太短,经他力荐入阁的郭朴以及老对头高拱,早已经虎视眈眈。裕王遵照嘉靖遗诏之命登上皇位,徐阶与张居正接着又起草了登极诏书。登极诏书是与遗诏相呼应的,内容也都是“遵奉遗诏”,其目的是为了革除弊政,安抚人心,颁布新政,整顿朝纲政纲,开一朝新局。值得一说的是,日后徐阶还将嘉靖的遗诏以及隆庆帝的登极诏都放在了自己的文集《世经堂集》,来宣告其著作权。一朝新政,自然是百废待兴,首先要释放被囚的言官们。而隆庆帝嘱咐,先把海瑞放了。……且说这海瑞在诏狱中,虽然里外都有人帮忙通关节,希望他能过得更好些,奈何他性情如此,不肯受之。因而消息也十分闭塞,嘉靖帝弃世,海瑞却浑然不知。倒是诏狱的监狱长思忖先皇帝去世,裕王登极,海瑞必将得到重用,想着有利可图,便打算先拉拢一下关系。这天,关押海域的牢房突然被打开。那监狱长缓缓走了进来,监狱长其实也是锦衣卫出身,只是分属职务不同,身后还另有两个锦衣卫,手里各拿着托盘。后面几个锦衣卫搬来桌子,又在桌子上摆着菜肴,又放了两壶酒。海瑞以为,又过了一年,这应该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餐,便想着不能当个饿死鬼,坐在了椅子上,仰着脖子将一壶酒饮光,然后大口夹菜地吃着。那监狱长忽然大笑:“恭喜海大人,贺喜海大人!”
海瑞脸色一沉,“临刑之人,何喜之有?莫要来打扰我酒兴!”
那监狱长却弯下腰,“宫车晏驾,海大人您的大喜日子就要来了,出狱被重用时,可别忘了小的!”
海瑞举在半空的筷子定住了,浑身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真的?”
还不等监狱长回话,海瑞手一抖,筷子跌落在地,然后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他知道,嘉靖不死,自己绝没有出狱的可能!刚饮下的酒和吃下的菜肴尽数呕吐了出来。秽气熏天!海瑞直接哭晕在地上。而后,海瑞获释,关于将海瑞调往何处,是升任还是贬黜,在内阁自然引起了新一轮的风暴。裕王朱载垕登基,改元隆庆。隆庆元年,上大行皇帝谥号为肃皇帝,庙号世宗。新元自然要有新气象,隆庆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重组内阁和六部九卿的堂官们。户部左侍郎赵贞吉升任南京户部尚书,调出内阁,前往南京任职,明褒暗贬的意思在明白不过。翰林院侍读学士张居正升任为礼部侍郎兼吏部左侍郎兼内阁大学士,进入内阁。吏部右侍郎陈以勤升任刑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工部尚书李春芳升任内阁次辅,礼部尚书高拱为阁员。原吏部左侍郎申时行升任工部左侍郎兼刑部左侍郎兼詹事府詹事。原詹事府少詹事于可远升任户部左侍郎兼工吏部右侍郎,领翰林院事。如此,内阁由六人组成。首辅徐阶,次辅李春芳,阁员郭朴、高拱、陈以勤、张居正。而高拱、张居正和陈以勤皆是隆庆帝旧部,徐阶在向隆庆帝进言李春芳资历更老,并逼迫高拱自降为内阁阁员时,二人关系便彻底恶化,隆庆与徐阶的嫌隙也愈来愈大。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徐阶倾心培养的张居正入阁了,时年四十三。而高拱倾心培养的于可远也进入了户部和吏部,时年二十一。……于可远位居六部,但并没有太多春风得意的感觉,相反,他感到了危机。内阁里面,李春芳任次辅,是个好好先生,你根本指望不了他出谋划策。而陈以勤崇尚阳明心学,算是有共同语言的人。而张居正更不必说,是将来的中流砥柱,和他也达成了一些私下里的默契。但徐阶和郭朴这两位不好相处。尤其是郭朴,这个人特别难对付。他暗自苦笑,想到徐阶曾经上给嘉靖皇帝的《答知人》奏疏,说知人要领,还说大奸似忠,说大诈似信这些话。现世报这么快就来了吧!自己把郭朴邀请进内阁,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也看走了眼。只能说这个郭朴实在是能装,瞒过了徐阶。徐阶之所以邀请郭朴,更看重的是郭朴的才具,但没料到郭朴为人胸襟狭窄,意气用事,还睚眦必报。正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像郭朴这样心胸狭窄之人,就算有大才,也必将坏事。而眼下局势刚开始,于可远想着,就算徐阶对郭朴再有意见,也只能维持下去,不能让刚开始的新局夭折。因为内阁大员的变动尤其是离阁,一定要有大错。而这种大错落在任何人身上,他身为首辅都是有错的,何况郭朴是他举荐。“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师相,我们只需按兵不动。”
高府,于可远对高拱说道。“此言何解?”
坐在左上首的杨博问道。“遗诏越是深得民心,想必那位郭大人的失落感就越强,就越会觉得是雪糕老剥夺了他们参与票拟遗诏的权利,独享盛誉!以那位郭大人的脾性……”于可远眯着眼笑道。杨博点点头,“以我对郭朴的了解,确实有可能。”
说完,二人齐齐望向高拱。高拱沉默了一阵。杨博道:“阁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算不成,也能杀一杀他们的锐气。徐阁老在皇上面前为李阁老进言,使您不得不自降次辅,我们若还什么都不做,早晚会被他们蚕食一空的!”
高拱轻叹一声,“次辅也好,阁员也罢,能为朝廷办实事,谁不是一样的?只是李阁老他人微言轻,升任次辅以来,票拟却未有一言,内阁看似是首辅次辅共同理事,实际上已经被徐阶完全架空……”“阁老心忧大明江山社稷……”“可郭朴此人狼子野心,我该如何利用?”
高拱道。杨博不由望向于可远。于可远也知道,高拱这是在等着自己筹谋划策,便道:“阁老,此计只能让郭大人一人在明,您在暗便可。”
“何计?”
“徐阁老所拟遗诏,驳斥先帝,可扪心自问,先帝在任四十五年的作为,没有一点善举吗?何至于满篇遗诏尽是忏悔!徐阁老的做派是扬先帝之罪并公示于天下,如何对得起先帝呢?说先帝大兴土木,坑害百姓,莫非他们父子没有为先帝重建烧掉的永寿宫?这不是大兴土木吗?如此说法,可当一行。”
高拱沉吟了一会,又问:“为何需郭朴在明,我在暗?”
“此计只是权宜,不能决胜,这种事情最终只会不了了之,师相,杀手锏还没登场呢,利剑仍在温养啊。”
于可远意有所指道。说到利剑,众人就都明白他所指的是谁了。……郭朴公开扬言,徐阶对先帝不忠。为攻击徐阶,郭朴不惜推翻遗诏。但郭朴也许没有想到,此举是与朝廷百官、天下万民唱开了对台戏。连徐阶也糊涂了,学富五车的内阁大臣,如今这般见识怎么都不如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徐阶也渐渐明白,并不是说郭朴的见识不高,而是没有参加草拟遗诏而泄私愤,是以小私而妨碍大公。徐阶更没想到,专横的郭朴再内阁里迅速挑起了一场舌战。这天,内阁,郭朴质问徐阶:“你在先帝时一直参与斋醮之事,殷勤写青词,先帝刚去世你就对斋醮持否定态度,现在又广泛勾结言官,想驱逐大臣,阁老对此有何解释?”
勾结言官、驱逐大臣,指的是胡应佳弹劾高拱一事。此事虽不了了之,但胡应佳乃是徐阶的老乡,又和徐阶来往密切,所以怀疑此事乃是徐阶指使,目的是将高拱撵走内阁,好彻底称霸内阁。徐阶不得不应对。“天下言官甚多,我怎能所有人都勾结?又怎能指使他们去攻击肃卿?何况,我能勾结,郭朴你,还有肃卿难道不能勾结?”
热衷斋醮是为了保护自己,取得信任。谁不是这样的,谁不是从嘉靖朝走过来的?你郭朴没这样,还是说你高拱没这样?徐阶不由有了将脏水泼向高拱身上的想法,便道:“肃卿,这个事,你得为我评评理。先帝在时,你便任礼部尚书,我依稀记得,先帝以密札问我:‘高拱有奏疏,自荐愿为斋醮之事效力,迫切要求参与斋醮,可不可以允许他参加?’这封密札,我还留着呢!”
到这里,事情自然不了了之。就算郭朴再头铁,他也不敢把内阁所有人都得罪了。一场唇枪舌战,郭朴落败,但他和徐阶的矛盾也更深了。有些时候,看这些庙堂上的大人物,和草民也并无不同,为了私人意气,管什么风度翩翩,照样公开掐架。内阁分裂之势愈演愈烈,且无法制止。……隆庆元年。按照惯例,朝廷开始考察。此事自然由吏部主持,而吏部尚书私心颇具,在徐阶的运作下,便由吏部两位侍郎于可远和张居正主持。给事中郑钦、御史胡惟新考察政绩不佳被刷下。于可远是山东人,偏偏山东籍的官员全数通过。给事中胡应嘉为了救助郑、胡二人,便弹劾于可远夹带私情,庇护乡里,有结党营私之嫌。这一次胡应嘉疏忽了。因为他本人同样也参与了此次考察,当时没有任何异议,就是赞同,怎么现在却出来出尔反尔呢?这胡应佳是弹劾过高拱的,这次于可远抓到了把柄,喝道:““胡应嘉自相矛盾,要重重加罪。”
郭朴也立刻附和道:“胡应嘉有失臣子体统,应削职为民。”
徐阶最重要的一项新政便是放宽言论,这得到了言官们的一致赞同。而现在却一个说要给予重罪,一个更甚,要削职为民,岂不是倒退吗?言官们哗然,纷纷批评于可远和郭朴是在泄私愤。胡应佳有错在先,徐阶不能明着包庇他,不得已,只能来个折中,贬胡应佳到建宁任府推官。徐阶用心良苦。但郭朴认为罚轻了,自然更加仇恨徐阶。而两面不讨好的是,朝中的言官们同样非常不满,既然是推行放宽言论的新政,怎么这么快就出尔反尔了?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高拱。客观来讲,从历史上看,这是一位褒贬不一的官。对高拱的评价历来便是两极分化,有人说他有才能,能施政,有政绩;也有人说他专横暴戾,气量褊狭,刚愎自用。徐阶与他曾联手斗倒严嵩,他想拱走徐阶不成,只能自己走人。后来张居正重新邀请他进入内阁,他和张居正弄得水火不容,最终被张居正逐出内阁。内阁分裂,只能给那些小人制造窜升的机会。这群人像是不要命的赌徒,一旦押准立刻就平步生云!而这类人永远都不止一个。嘉靖四十一年,高拱担任主考官,当时是考取举人,而齐康便是由高拱选上来的,可以说是一脉相承,如今任广东道御史。齐康上了一道疏。其罪状是当初先帝要立太子,徐阶却一直阻拦,先帝要传位给当今皇上,徐阶更是阻拦,甚至有那三次的退位和三次的阻拦。齐康这番罪状列举得简直不要太离谱,其实就是想要引起隆庆帝的愤怒,最好是罢黜徐阶。而其更深的用意在于,高拱是裕王的老师,隆庆帝必会偏袒高拱。一旦高拱升任首辅,自己也将能高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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