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j%Ib}I两个时辰后,首论的时间要到了。汤显祖走到高台的正中央,辩论不像旁的,需要书写成篇。站在那里,把自己想发表的观点表达明确就行了。这时,台下的学子们看到汤显祖上台,不由议论纷纷。“听说了吗?这位东流书院出来的小神童,祖上四代均有文名,多满腹经纶的高才,是名副其实的书香世家呢,这样的家世培养出来的孩子,显然是厉害的。”
“那是,东流哪有孬的?最差,将来也是举人出身,像汤显祖这样,少年就有名气的,将来仕途是唾手可得的。这场会讲,我们也能瞻仰一番东流书院的雅名,实在没白来。”
“我专门向老师请了半个月的假,就准备在东阿长住了,会讲什么时候结束,我再什么时候回去,要是能结识朱先生,张大人或小神童……”听到这群人都在议论汤显祖,鲜少有提到于可远的,一旁的林清修有些不忿,便开口道:“诸位兄台,这次会讲毕竟是徐先生举办的,东流书院名气甚大,但徐师傅的学生也不弱吧?你们瞧见墙上的那篇八股文了吗?”
迎面走来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顶着一张坏坏的小脸,连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不羁的涟漪,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对谁都很友善一样,但话脱口,就差点意思:“这位兄台,似乎对于可远很自信?不过是一篇八股文,应付科考还行,但这是会讲,看的是才干智识。会些死记硬背的东西,可不代表他能替圣人立言呐。”
林清修扭头望向这男人,初见便是一惊。因这男人不仅和于可远有三分像,与于可敬更是神似,只是略显阴柔。“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忽然想到,胡部堂在于可远家住那几日,汶上县的于家来了好几次,闹的动静着实不小,若非有胡部堂镇场子,恐怕就要在门外吵起来了。见到这人,林清修第一个就想到,他是汶上县的于家人。那人并未藏着掖着,依旧笑如桃花,“在下于可行,汶上县人。”
然后朝着高台的于可远一望,“家父正是于可远大伯,我是他堂兄。”
见到这人也是一身秀才打扮,林清修眉头皱得很深,“毕竟是一家人,兄台似乎对可远不太有信心。”
于可行摇摇头,“非是对可远没信心,只是他最近声名显赫,常言道,过犹不及,圣人亦言,亢龙有悔,是该收一收了,如今有东流书院的神童搓一搓他的锐气,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是吗?”
林清修笑得很冷,就差当面嘲讽了。于家在汶上县颇有些基业,这群人几次三番来东阿,无非是想借助于可远的名气,进一步扩大于家基业。但又不想将家族权柄和利益分给于可远,就来这里发些令人作呕的酸气,还装出一副为他人着想的样子。旁边一个学子搭话了,“话糙理不糙,于可远虽然有些名气,作了一篇堪称模范的八股文,但我们毕竟没见过他的论讲实力,况且这次论讲,又是无极与太极,是朱子和陆九渊对理学与心学的辩驳,汤显祖本就出身东流书院,受心学熏陶,谁优谁劣,一目了然。清修,你虽然和可远有深交,但也不能为此失了分寸。”
“呵呵。”
于可行笑得更浓了。林清修闷在那里,愤愤不平,心中却在想着,于可远在县衙和知府衙门,能将一群大人驳斥得哑口无言,区区一个小神童,又怎么能难得住他!心里对于可远充满了信心与期待。再看高台,徐元和朱彦也开始互相吹捧了。“朱兄能收这样一个弟子,徐某实在是羡慕啊,哎,我这私塾创立虽久,三十余年,却只考出一个进士,实在有愧。”
朱彦笑笑,“一个进士,若能名扬四海,功垂千秋,就比一百个默默无名的进士还要厉害。朱兄,你那个进士学生,如今在朝廷是炽手可热,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然后顿了顿,“况且,一会首讲的于可远,我就很看好他,想必你也是信心十足吧?”
“哪有哪有。”
朱彦显然非常受用,笑得合不拢嘴。朱彦转头看着在高台准备好的汤显祖:“开讲吧。”
汤显祖开讲了,他是为心学所辩论,亦为陆九渊所辩。“朱子之学,以尊德性为宗,谓‘先立乎其大,而后天之所以与我者,不为小者所夺。夫苟本体不明,而徒致功于外索,是无源之水也’。同时紫阳之学,则以道问学为主,谓‘格物穷理,乃吾人入圣之阶梯。夫苟信心自是,而惟从事于覃思,是师心之用也。’两家之意见不同……于是宗朱者诋陆为狂禅,宗陆者以朱为俗学,两家之学各成门户,几如冰炭矣。……二先生同植纲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即使意见终于不合,亦不过仁者见仁,知者见知,所谓‘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
汤显祖虽然年幼,但这番辩论却显得极圆滑,他并未直接否定朱子,而是从孔孟同宗的角度肯定了朱子的理论,所谓“尊德性”与“道问学”,认为朱陆意见有所不同,也只是“仁者见仁,知者见知”。这番基调论下来,就算后面他否定谁,认可谁,也只是“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先把自己给摘出去。“好一个明哲保身。”
高邦媛在一旁小声道。“毕竟牵涉到两位圣贤。”
于可远笑着点点头,“他这番论讲,只是为后面驳斥朱子做准备的,看着吧,他很快就要向朱子发难了。”
“这样一个小孩,竟然懂这些,你遇到对手了。”
高邦媛眯着眼笑,一双眼睛像月牙一样好看。于可远斜眼。这个女人,自己遇到对手,她怎么表现得比我还要兴奋?没进门呢,胳膊肘就想往外拐了?这可不行!然后压低声音,语气荼蘼:“那……你想不想我赢?”
“当然要赢。”
高邦媛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于可远的语气怪怪的。“有多想?”
高邦媛的脸唰一下就红了,轻咳了两声,把脸扭过去,小声嘀咕道:“臭流氓!”
朱彦停顿了一会,给诸位先生和台下学子们一些思考时间,然后继续道:“朱子训‘极’为‘至极’,曰:‘太极者何?即两仪四象八卦之理,具于三者之先而蕴于三者之内者也。圣人之意,正以其究竟至极,无名可名,故特谓之太极。’朱子以太极即是‘理’的总汇,天地万物的究竟至极,‘本然之理’、‘不属有无、不落方体’,无名可名,谓之‘无极’。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学生以为,朱子所言辩理不足,《老子》首章便讲‘“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有生于无’是老子从始至终的为学宗旨,‘无极而太极’贯彻了老子的这种观点。陆九渊所言,‘理’所讲为人生日用之理,圣人所瞩目的是如何践履道德,‘言即其事,事即其言,所谓‘言顾行,行顾言’,而不是在名称上兜圈子,所以任何语言文字的雕琢都无益于对“理”的认识。……综上,朱陆之言,虽一体同宗,然学派之说,重实用而非理论,所谓不求甚解。”
汤显祖讲完,台下一片沉寂。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这番论讲之中,抽丝剥茧之下,可见其引经据典,论讲清晰,从实用与理论的角度,阐明了朱子之说只适用于理论,于实用无益。这倒也是一个不错的出发点。静默了一阵,徐元率先开口,“言即其事,事即其言,所谓‘言顾行,行顾言’,海若的首讲,实有几分陆公当年的风采啊。”
这评价不可谓不高,也确实虚高了些。朱彦并不谦虚,满意地点点头,“我这弟子,旁的学问不怎么样,唯独对陆王心学,研究得颇为透彻。”
然后对一旁的张居正道,“太岳,你以为呢?”
张居正沉吟了一会,“不错。”
朱彦和徐元都是一怔。从张居正的表情来看,他显然是不怎么满意汤显祖的首讲,但怎么会呢?张居正只评价一句“不错”,便有些兴致缺缺了,坐在那儿闭目养神起来。望着这些人的表情,于可远心中一哂。好家伙,看来这两人的矛盾早有端倪,并非后世传言那样简单。传闻中,张居正要安排他的几个儿子取中进士,为掩人耳目,想找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作陪衬,然后打听到海内最有名望的举人汤显祖和沈懋学,派人去笼络,声言只要肯同张居正合作,就许汤显祖头几名。以张居正的威势,加上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诱惑,沈懋学出卖了自己,果然中了高科。但汤显祖却洁身自好,一无所动,先后两次都严峻地拒绝了招揽,还说出“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自那之后,汤显祖便开始他那坎坷的落第生涯。若是于可远,换位思考的话,他一定会迎合张居正的笼络,甚至溜须拍马,无所不能。有官做,就意味着有施展抱负的机会,与其相比,区区名声又值几个钱呢?所以,于可远虽然佩服汤显祖对戏剧的天份,却极不赞同他自恃清高的做派。这个人,在官场是吃不开的。况且,于可远也猜到了张居正为何不喜汤显祖的首论。汤显祖这番辩论,看似立意深远,以实用和理论的角度出发,驳斥了朱子。但没有理论,哪里来的实用?颇有投机取巧之嫌。进一步说,这和张居正的为人有关。后世评价,张居正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器满而骄,群小激之,虎负不可下,鱼烂不复顾。正因为他是这样的性格,也唯有这样的性格,才能推动“一条鞭法”的革变,使赋役合一,并出现“摊丁入亩”的趋势。实际上,清代的地丁合一制度就是一条鞭法的运用和发展。这样的人,自然不喜汤显祖瞻前顾后、明哲保身、顾左右而言他的论法。只能说,这两人脾气秉性和为人之道,都大相径庭,必然互相看不惯。想到这里,于可远不由生出别的心思。既然张居正为人如此,自己的辩论也该迎合他的品味。但朱熹和陆九渊的理学心学之争,能够延续到今日,就说明二人的思想和主张都是有其道理的,想驳倒一方根本不现实。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且不能有丝毫遮掩,给张居正留下一个好印象。于可远踏向了高台的正中央。张居正果然也睁开了双眼,淡然地望着他。徐元道,“可远,开始你的首论吧。”
于可远先朝着诸位先生行了一礼,然后深吸一口气,道:“陆公与朱子之言,皆为圣贤之言,贤或不贤,古有鉴之,非学生所能置评。学生这番论讲,不辩陆公与朱子之言,只辩海若之错。”
唰——汤显祖双眼立刻锐利地瞪了过来。朱彦也皱起眉,神色有些不喜。徐元尴尬地笑了笑,本想出言阻止,却不料张居正竟在这时发言了,“海若之言,有理有据,你却要辩海若之错?”
这明显是拱火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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