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雨连着下了三日,午后才终于是放了晴。
稀疏的阳光砸进了雾里,却依旧是灰暗的一片。
长星从冷宫出来的时候浑身酸疼得厉害,她方才将冷宫里那几位娘娘的冬日里的衣裳洗完,又加上前些日子留的伤还未曾痊愈,周身便没有一处是好的,可步子却是轻快的,她捏紧了手中那半册书,唇角弯了弯,心间也是涌上甜意。
费了不少功夫,总算是将这书给拿到了手。
冷宫距离文阳殿并不远,不过一刻,她便已经捧着那半册书走过了那条略显荒凉的鹅卵石小道,带着一身潮湿进了文阳殿。
殿里面光线本来就不好,这会儿外头不见多少光亮,里边就更是昏暗,少年倚靠在窗边上,手中捧着书,好似同这灰败的景致融为了一体,又好似全然割裂。
听到响动,他的手微微收紧,“外头湿漉漉的,怎么过来了?”
“不过是几步路罢了。”她抿唇笑道:“我给殿下带了东西。”
周景和转身,恰好瞧见她递到跟前的那半册书,他眼里似乎有些意外,“是沈工的策论。”
沈工是前朝名士,身份微贱,是商户妾室之子,却写得一手漂亮的策论,便是那些瞧不起这寒门出身的世家之人,瞧了他的策论,也无一不称赞其见解独到,颇有风骨。
后来前朝覆灭,沈工也因为维护旧朝而被处以极刑,他留下的这些策论早被新君下令焚烧殆尽,又过了这样许多年,才有后世之人因仰慕其才情,悄悄将其策论整理成册,虽说残缺,可总是聊胜于无。
长星脸色微红,轻声解释道:“我……知殿下想要,所……所以便想了法子托人从宫外带了进来。”
她本就说话结巴,这会儿心里紧张,就更将话说得磕磕绊绊。
周景和的目光移开,只低低的应了个“嗯”,方才想起来好似确实同她提过此物,只是没想到她会记在心上。
更未想过她会费尽心思的将这策论弄来。
长星也没有在意,她同他相处了七年,自然知道他从来冷心冷性,即便是同她说话,也极少有带着情绪的时候。
唯一的那回,便是五年前,她替他去打听圣人消息的时候,彼时为了让周景和能见上他心心念念的父亲一面,她将积攒了几个月的银子塞到了圣人跟前的一个小太监手中,也确实从那小太监口中知道了圣人的动向。
可不曾想会恰好被彼时最为受宠的云妃瞧见,云妃又是嚣张跋扈的性子,岂会听她解释,只让手底下的太监将她制住,而后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长星从前受也过不少欺凌,可动手的大多是些嬷嬷,力气再怎么也是无法同这些下了狠手的太监相比。
等到云妃消了气,长星浑身上下已经是无一处完好,之后她被丢进了太湖里边,若不是熟识水性,恐怕便要死在那儿。
那日夜里,她浑浑噩噩从太湖中爬了出来,在见到周景和的时候却只同笑着同他说她买通了那个小太监,同他说那小太监告诉她圣人明日会去御花园赏花。
忽明忽暗的光影下,长星还没来得及看清周景和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就被他抱进了怀里。
直至今日,长星依旧记得,周景和身上那种泛着冷意的淡淡墨香,以及他摩挲着她手腕间的红痕,在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呢喃:不会一直这样的,长星,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会出人头地,会将这些欺凌,这些羞辱,向他们千百倍的讨回来……
白日里不管是面对云妃的羞辱,还是那几个的太监的折磨,甚至于最后被丢进太湖里差点淹死都未曾流过眼泪的长星却在听到周景和许下这样的承诺之后哭出了声。
那日,他们就好似冬日里的两只流浪猫,互相依靠,互相取暖。
再后来便是照顾他的嬷嬷死去的那一回。
周景和虽是皇子,可这皇子同皇子之间,亦是不同。
他的生母宫里的一个粗使宫婢,据说大字不识,行为粗鄙,能怀上周景和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
不过他生母早在生产之时便已经难产而亡,至于当初真相如何,他生母又是否真如传闻所言那也是再无从考证。
总之,周景和因着这个生母,从出生开始,便被安置在了冷宫边上,颇为偏僻的文阳殿里。
初时文阳殿里边还有几个宫人,可时候长了,但凡是个想有些出息的,都不会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头伺候,便都接连走了。
唯一留下来那个是个老嬷嬷,长星同她说过几回话,也问过她为什么不离开,她听了这问题就只是笑笑,说她一把年纪了,也不想折腾了。
那老嬷嬷留在周景和的身边伺候了十多年,从他出生开始便伺候着他,最后老嬷嬷的尸身被抬走的时候,长星陪在周景和的身边。
他似乎没有多么难过,甚至看向长星的时候,还轻轻的笑了笑。
他说,也好,这于她,算是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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