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我被杜大爷一巴掌拍醒。我迷迷糊糊地问:“大爷,天亮了吗?”杜大爷说:“罗汉,毁了炉子……我们的牛死了……”听说牛死了,睡意全消,我的心中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兴奋。从铁门边上一跃而起,我就到了牛身边。这天早晨大雾弥漫,虽是黎明时分,但比深更半夜还要黑。我伸手摸摸牛,感到它的皮冰凉。我推了它一下,它还是冰凉。我不相信牛死了,我说:“大爷,您怎么能看到牛死了呢?”大爷说:“死了,肯定死了。”我说:“你把打火机借给我用用,我看看是不是真死了。”杜大爷将打火机递给我,说:“真死了,真死了……”我不听他那套,点燃打火机,举起来一照,看到牛已经平躺在地上,四条腿神得笔直,好像四根炮管子。它的一只眼黑白分明地盯着我,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捂灭打火机,陷入黑暗与迷雾之中。”
“怎么办?大爷,你说咱们怎么办?”我问。杜大爷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等着吧!”一等什么?”“等天亮吧!”“天亮了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是死了,顶多让我们给它抵命!”杜大爷激昂地说。我说:“大爷啊,我还小,我不想死……”杜大爷说:“放心吧,抵命也是我去,轮不到你!”我说:“杜大爷您真是好样的!”杜大爷说:“闭住你的嘴,别烦我了!”
我们坐在兽医站门口,背倚着冰凉的铁门,灰白的雾像棉絮似的从我们面前飘过去。天气又潮又冷,我将身体缩成一团,牙齿得得地打战。我努力克制不去看死牛,但我的眼睛却忍不住地往那里斜。其实那里也是浓雾弥漫,牛的尸体隐藏在雾里,就像我们的身体隐藏在雾里一样。但我的鼻子还是闻到了从死牛身上发出来的气息。这气息是一种并不难闻的冷冰冰的腐臭气息,像去年冬天我从公社饭店门前路过时闻到的气息一模一样。
雾没散,天还很黑,但公社广播站的高音喇叭猛然响了,放东方红。我们知道已经是早晨六点钟。喇叭很快放完了东方红。喇叭放完了东方红东方并没有红,太阳也没有升起。但很快东方就白了。雾也变淡了些。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杜大爷背靠着铁门,浑身哆嗦,哆嗦得很厉害,哆嗦得铁门都哆嗦。我问:“大爷,您是不是病了?”他说:“没病,我只是感到身上冷,连骨头缝里都冷。”我立刻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她说,人只要感到骨头缝里发冷就隔着阴曹地府不远了。我刚想把奶奶说过的话向杜大爷转述,杜大爷已经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我尾随着杜大爷,绕着死牛转了一圈,我们现在已经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了。它死时无声无息,我和杜大爷都没听到它发出过什么动静。它可以说是默默地离开了人世。它侧着躺在地上,牛的一生中,除了站着,就是卧着,采取这样大大咧咧的姿势,大概只有死时。它就这样很舒展也很舒服地躺在地上,身体显得比它活着时大了许多。从它躺在地上的样子看,它完全是一头大牛了,而且它还不算瘦。
杜大爷说:“罗汉,我在这里看着,你回家向你麻叔报信去吧。”
我说:“我不愿去。”
杜大爷说:“你年轻,腿快,你不去,难道还要我这个老头子去吗?”
我说:“您说得对,我去。”
我把那个包饼子的蓝包袱捆在腰里,跑上了回村之路。
我刚跑到棉花加工厂大门口就碰到了麻叔。麻叔骑着一辆自行车,身体板得像纸壳人一样。他骑车的技术很不熟练,我隔着老远就认出了他,一认出他我就大声喊叫,一听到我喊叫他就开始计划下车,但一直等车子越过了我十几米他才下来,而且是很不光彩地连人带车倒在地上后从车下钻出来的。我跑过去,沉痛地说:“麻叔,咱们的牛死了……”麻叔正用双腿夹着车前轮,校正车把。我认出了这辆车子是村里那位著名的大龄男青年郭好胜的车子,因为他的车子上缠满了花花绿绿的塑料纸。郭好胜爱护车子像爱护眼睛一样,能把他的车子借来真是比天还要大的面子。郭好胜要是看到麻叔把他的自行车压在地上,非心疼得蹦高不可。我说:“麻叔……”麻叔说:“罗汉,你要是敢对郭好胜说我把他的车子压倒过,我就打烂你的嘴。”我说:“麻叔,咱们的牛死了……”麻叔兴奋地说:“你说什么?”我说:“牛死了,双脊死了……”麻叔激动地搓着手说:“真死了?我估计着也该死了,我来就是为了这……走,看看去,我用车子驮着你。”麻叔左脚踩着脚踏子,右脚蹬地,一下一下地,费了很大的劲将车子加了速,然后,很火暴地蹦上去,他的全身都用着力气,才将自行车稳住,他在车上喊着我:“罗汉,快跑,蹦上来!”我追上自行车,手抓住后货架子,猛地往上一蹦,麻叔的身体顿时在车上歪起来,他嘴里大叫着:“不好不好……”然后就把自行车骑到沟里去了。麻叔的脑袋撞在一块烂砖上碰出了一个渗血的大包。我的肚子挤到货架子上,痛得差点截了气。麻叔爬起来,不顾他自己当然更不顾我,急忙将郭好胜的车子拖起来,扛到路上,认真地查看。车把上、车座上都沾了泥,他脱下小褂子将泥擦了。然后他就支起车子,蹲下,用手摇脚踏子,脚踏子碰歪了,摇不动了。麻叔满面忧愁地说:“坏了,这一下坏了醋了……”我说:“麻叔咱们队的牛死了……”麻叔恼怒地说:“死了正好吃牛肉,你咕哝什么?生产队里的牛要全死了,我们的日子倒他妈的好过了!”我知道我的话不合时宜,但麻叔对牛的冷漠态度让我大吃了一惊。早知道生产队的当家人对队里的牛是这个态度,我们何必没日没夜地遛它们?我们何必吃这么大的苦把它牵到公社?我们更不必因为它的死而心中忐忑不安。但双脊的死还是让我心中难过,这一方面说明我的善良,另一方面说明我对牛有感情。
麻叔坐在地上,让我在他对面将车子扶住,然后他双手抓住脚踏子,双脚蹬住大梁,下死劲往外拽。拽了一会儿,他松开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摇动脚踏子,后轮转起来了,收效很大。他高兴地说:“基本上拽出来了!再拽拽!”于是他让我扶住车子,他继续往外拽。又拽了一会儿,他累了,喘着气说:“他妈的,倒霉,早晨出门就碰到一只野兔子,知道今日没有什么好运气!”我说:“您是干部,还讲迷信?”他说:“我算哪家子干部?”他瞪我一眼,推着车往前走,哗了几口唾沫,回头对我说,“你要敢对郭好胜说,我就豁了你的嘴!”“保证不说,”我问,“麻叔,牛怎么办?”他微微一笑,道:“怎么办?好办,拉回去,剥皮,分肉!”
临近兽匠站时,他又叮嘱我:“你给我紧闭住嘴,无论谁问你什么,你都不要说话!”
“要我装哑巴吗?”
麻叔:“对了,就要你装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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