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药给你,瞒着你这件事,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傅瑾用笃定的声音说到,“用一双本就无用了的腿换阿瑜的性命,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一件事了。”他柔柔的笑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却全然不似以往的温润之色,反而是嘴角上扬的厉害,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畅快之色。
傅瑾眸光闪亮,神采飞扬,一如往日的少年将军:“若我当真想要那枚药,别说阿爷阿娘想要阻挠,便是姑母要阻挠,怕是也难。”
李茹在一旁低声笑起来,她的笑带着丝丝猖狂。
她蹲坐在离傅瑜不远的地方,绯衣红裙在深色的木板地上蔓延开来,像血,她的脸色却苍白的厉害,透着丝丝狰狞的青意,她站起身,装作无事一般,甩着袖摆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裙,伸手,一寸一寸的抚平裙摆的褶皱,又取了帕子擦干净身上不慎沾染上的炉灰。她挺直了腰杆,纤细的身子罩在宽袍大袖内,依然是世家大族们最为追捧的世家大妇雍容、处变不惊的模样。
她笑着,带着低沉却略显癫狂的笑意,朝傅瑾走来,她停住笑,低声喊:“瑾郎。”缱绻如斯,带着千万缕柔情暖意。
傅瑜从未听李茹用这般柔情细腻的声音说过话,他也未曾见过李茹用这般炽热到简直露骨的眼光看着傅瑾,这是以往最为谨遵世家规矩的李茹从不会做的事情,今日她却全然不顾了。傅瑜心想,许是,李茹是真心爱傅瑾的,爱到全心全意的为他着想,设身处地的想,为傅瑾的选择辗转难测,夜不能寐,直至心中憋闷八年之久。
傅瑾微抬了眸子看她,手中却紧紧地握住了傅瑜的手,他轻拍着傅瑜的手背以示安抚。
“阿瑜,弟妹,你们两个先出去吧。”他低声道。
傅瑜心神回转,才发现斐凝一直默默地蹲在他身侧,他心下大为激动,起身,携了斐凝的手走出去,路过李茹时,他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她。傅瑜和斐凝走到房门外的长廊下,傅瑜不放心,复又回身细心的虚掩上了房门。
尚是仲春时节,屋外绿意盎然生机勃勃,长廊下的鸟笼子里的百灵鸟见了傅瑜就啾啾啾的叫出声来,长风卷着花香滑向长廊,卷起傅瑜方才散落在两鬓的碎发。
出了房门,不知道里面的俩人在谈论些什么,傅瑜想起方才的事情,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李茹红杏出墙的事情怕是被傅瑾知道了,他一时又担忧傅瑾气急伤身,一时又担忧李茹以方才那般古怪的模样下又会做出什么伤害傅瑾的事情来,心下更是担忧异常,连自己的风范仪态全然顾不上了。
“别担心,大伯心中都是有数的。”斐凝泠泠的声音从身侧传出,傅瑜转身看她,心下大定,情不自禁地举了携着斐凝的手。
“阿凝,阿兄怎么会在那里?”傅瑜问,抬腿又停下,神色怔忡。
斐凝抬头看他,低声道:“大伯毕竟痴长了你十几岁,怎么可能会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毛头小子?只叹我本只让你躲在屏风后听壁脚,谁料大伯竟不知何时来的,竟还现身,怕是要让大嫂误以为是我请了你和大伯偷听,让她颜面扫地了。”
“她做出这等丑事,竟还意图对我图谋不轨,怎还敢记恨于你?再说,让她颜面扫地的又不是别人,不就是她自己吗?”傅瑜提起这事就满肚子怒火,“阿兄身子不便,她若当真不能忍受这样独守空闺的日子,早早和离家去便是了,以她的家世气度,再结一门好姻缘也不难,她的那个奸夫梁书桓苦等她十余年,何至于要闹到今天这般地步?”
傅瑜气急之下,又见周围只身侧站着的斐凝一人,便有些口不择言,连这般议论兄嫂房中事的话也全然不顾的说出了口,话一脱口而出,才恍然又觉自己盛怒之下难免情绪用事,只得讪讪地闭了嘴,不谈此事。
斐凝看他,嘴角挂笑,神色古怪,轻声问:“疼吗?”
傅瑜不解其意,顺着斐凝的视线往下看,才看见自己左手四指上的皮肤被烫的起了大泡,方才心中记挂着事没发现,现在才发觉十指连心并非虚传,痛楚从指上传至心头,饶是自幼习武的傅瑜也不禁蹙了眉,不经意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斐凝绷紧的双肩倏地松了不少,她定睛看着傅瑜的手,笑着道:“我还以为阿瑜你当真是水火不侵了呢。”她浅笑着,两唇弯弯,神色从容淡定不少,这般模样倒比以往清冷自矜的模样多了不少人气。
斐凝转身,抬臂招呼一旁候着的杏娘上前来,嘱咐道:“快去打一盆冷水,拿了烫伤药膏来。”杏娘忙应了,斐凝又道:“等会儿叫人把房里的火炉子扶起来,灭了里面的火,当心屋里的东西燃了。”说罢这些,复又嘱咐了一两件小事,倒是从容不迫,神情淡定,却把里里外外的事情都照顾的周全,饶是傅瑜深思熟虑之下,怕也不及。
屋内似乎还弥漫着方才斐凝烹茶的香气,氤氲着淡淡的雨后龙井的清淡幽香,但这静心凝气的茶却没能让屋内两人的心静下来,至少,不能让李茹的心静下来。
她仓惶伸手,又惊又惧的抚平自己衣裙上的褶皱和散乱的鬓角,仿佛拂去衣裙上沾染的炉灰,把自己修整的与往日无二,就能当做一切也还没发生一般。
傅瑾突然开口,他声音仍旧徐徐的,带着他这几年静心寡欲之下的宁静,却让李茹脸色突变:“什么时候的事?”
李茹大惊失色,两手惴惴不安的抚发,脸色苍白,嘴中却道:“瑾郎,你说甚么?”
傅瑾没有说话,他的眼眸微垂,看着自己削瘦白净到青筋毕露的手,未发一言。
李茹最是见不得他这般沉默无言的模样的,当即泪水夺眶而出,两手紧握成拳,修剪保养尚好的指甲划破手心的皮肤,丝丝痛意却也不敌心头大恸:“是、是正月初三,我、我出府遇见了他……瑾郎!我是被逼的!”她一把跪倒在地,两臂伸出去,牢牢地攀住了轮椅的一侧。
李茹低头抽泣,抽抽噎噎的说着,傅瑾却是低头未发一言。良久,直至李茹抽泣声响渐渐低了下去,傅瑾才抬眸看了她一眼,这是他进屋后看向李茹的第一眼,却并不满含怒意,或是仇恨,更没有丝毫怜爱,而是释然。
傅瑾神情释然,开口道:“既是这般,我们和离便是了。”
李茹使劲摇头,眼角泪花四溢。
傅瑾却道:“当年陇西李氏和安国公傅氏联姻定亲,本选的是你堂姊,可她病弱早逝,后来你自愿出嫁。我年长你十岁,又常年出征在外,人生前三十年,在军营中的日子多,在府中的日子少。成婚后不会嘘寒问暖,不懂得你的心意,更不是你昔年爱慕的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我们这样的结合,只是让双方都更加痛苦罢了。”
“更何况、更何况……自从我腿疾之后,我们分房八年有余,本就是我对不住你,当年就该力劝你和离,而不是为了莺莺留你这么些年,竟误了你和梁书桓这般久。”他神色平静,全然没有对妻子红杏出|轨的盛怒和自己这般模样的羞愧:“按着世人的眼光看来,我本就废人一个……况且,我早已不能人道,是我让你忍春闺寂寞这么些年,是我傅瑾对不住你。但你担着我夫人的名头这么些年,却怀了梁书桓的孩子,只能说你我二人缘分已尽,谁也不欠谁的了。我不写休书,你我二人只和离收了婚契,你带了嫁妆便回家吧,莺莺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我自会对她好,你却不必了。”
“瑾郎,你怎么能这样?我是你的妻子,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让我离家,和梁书桓在一起?”李茹奔溃大哭,她抬臂想去拉傅瑾的胳膊,却被他狠狠甩开。
李茹抬头看他,神色凛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傅瑾!你是不是还记挂着我阿姊?她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你为什么单单只记挂着她?这么多年来,陪在你身边的是我李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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