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西门狂又特地叫人配的药茶,黛玉慢慢地啜着。
宝玉只闻得一股雅淡的幽香,却并非是黛玉身上所发,而是黛玉所喝茶水里散发的香气,更觉得神清气爽,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茶?香得很,紫鹃姐姐,魅影儿姐姐,怎么说也该给我倒一碗尝尝。”紫鹃另沏了极品的龙井茶来,放在床边的小几上,道:“那是姑娘喝的茶,也是二爷能混着喝的?”说着,把黛玉身后靠着的玉枕端了一端,好让黛玉舒适一些。
[正文:第二十八章 冰绡]
宝玉扭股糖似的粘在紫鹃上身上,道:“好姐姐,就一碗,好歹叫我尝尝才是。”紫鹃眉头一皱,笑道:“二爷如今年纪也大了的,好歹也该避讳一些,随便就动手动脚的,别人看着也不像。”说着避了开来,自去拿黛玉的衣裳。宝玉脸色一垮,央黛玉道:“好妹妹,你这没喝完的,叫我尝一口。”
黛玉似蹙非蹙的眉微微一竖,顺手把手里的茶碗递给了魅影儿,道:“不过就是我喝的药茶,这也你是能混了喝的?你先出去,等我起了床再说。”宝玉听了方出去到外间。黛玉这边才换了衣裳来,月白缎子袄儿,淡色月华裙,外面罩着一袭夏衫,却是和方才纱衫子一样的质地,皓白如冰雪,只零碎地绣着点点鲜艳桃花,惟独是领口和袖口绣了几片青翠的桃叶。
黛玉只是随便挽着家常的髻儿,对着镜子似是极爱这身衣裳,笑道:“这衣裳倒好,是谁做的?”紫鹃替黛玉在发髻上点了两朵宫制堆纱新巧雅致的粉红色桃花,笑道:“魅影儿拿来的料子,说得倒好,是什么千金难得,我们两个一起做的,一块绣的花。”
黛玉轻抚着轻柔软滑的衣裳,笑道:“你们两个倒也好,都有这么好活计。”才说着,宝玉已进来了,眼见黛玉虽未十分打扮,却是风流袅娜,赛似天人下凡,尤其是更显得肌肤皓若冰玉,嫩如凝脂,手腕上带着一抹青翠的玉环,比宝钗笼着红麝香珠更有一种极度的婉转,不由得看呆了,心中暗想:“如今林妹妹越发与众不同了,更似个清水掐出的人儿,怪道都说越女天下白呢,妹妹虽非越女,然娇若西子,其白嫩香腻果然的无人能比,幸而不是长在宝姐姐身上,好歹还可摸得一摸。”
正想着要摸上一摸,就听黛玉一挥手,手里的手绢子打到了宝玉眼角上,宝玉忙“哎哟”了一声,揉了揉眼睛,问道:“林妹妹,怎么了?”黛玉心中只怪宝玉仍旧如此,面上却抿着嘴笑道:“我打呆雁呢!不妨手软,打错了!”说着,就扶着魅影儿的手,只到贾母房中去,宝玉自也是跟着去了,可巧姐妹们和宝钗都在坐着说话。
探春见黛玉越发超逸了,笑道:“姐姐近日气色却好,如今也天热,姐姐往日里都怕这暑气的,今儿竟不怕了?”黛玉笑道:“如今身子早大好了,还当我那样娇嫩呢?”贾母却是看着黛玉一身轻雅飘逸的打扮出了半日神,宝钗抿着嘴笑道:“我们这颦儿越发仙人儿似的,竟叫老太太这样有极大见识的也看呆了!”
贾母笑道:“我哪是看这林丫头呢,却是林丫头这一身衣裳,真个是配林丫头这个人儿。”众人听了,也看着黛玉的衣裳,凤姐儿笑问道:“难不成这还是稀罕物不成?”贾母笑着揽黛玉坐在身边,道:“这可不是一般的料子,名字是叫冰绡,听说这冰绡是雪山上特有的冰蚕吐的丝纺织出来的,轻柔软密,那冰蚕形体极小,所吐的丝也是极少,偏又极韧,也不怕火烧,据说一根单丝也不易扯断,因此也就金贵得很了,穿在身上夏天里就是遍体清爽,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更不怕那日阳儿了。怪道这林丫头今儿这样出来,这件衣裳可真就合了林丫头的身子骨。”
听到这样的奇物,比之蒋玉菡所赠茜香罗似更胜一筹,宝玉就先开口道:“老太太偏了,就只给妹妹,却不给我们这样的好东西!”贾母便笑道:“瞧你还是个哥哥呢,竟跟妹妹争起了这个。你当这是轻易能得的?给你一千两银子,你也买不到这一尺来!”然后望着黛玉眼中含笑,道:“还是我这玉儿有福气,能穿得这样的衣裳。”魅影儿笑道:“这样的衣裳,也只配姑娘穿罢了。”宝玉只拉着黛玉的手,笑道:“好妹妹有这样的好料子,明儿也给我一些,正好我那里也少了这样的料子做手帕呢!”
黛玉缓缓收回了手,眼波流转,问道:“谁要做手帕呢?”宝玉笑道:“原本袭人拿那鲛绡做手帕子,说是夏天用极好的,偏晴雯也有一块一样的,袭人就央我再给她找块好料子做手帕呢!我瞧了一瞧,我那里所有的料子也比不得妹妹的这料子,绣着桃花越发好看了,可巧那日咱们抽花签子,袭人抽的是桃花,越发相配了!”
黛玉听了,便冷笑了一声,道:“不过一件衣裳绣了几朵桃花,就只单配了别人不成?我也没那好料子单给人去做手帕子!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做衣裳的料子是可随便给人做手帕子的了!”宝玉听了,便知造次了,自悔不及,登时涨红了一张雪白的脸。众人自明白黛玉素日小性,也不在意,只宝钗微微抿了抿嘴。
凤姐儿凑到黛玉跟前细看了半日,才笑道:“真个这件衣裳只配林妹妹穿!这样的花色儿,别人也不配,只越发显出了林妹妹这个人儿的气派来!”然后又笑道:“统共也就只老太太这样有见识的人,才认得这样的稀罕物罢了。我们不过都是小家子气,哪里能认得这样东西?”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黛玉指着凤姐儿笑道:“也就只你在老太太跟前贫嘴!”
正说着,忽然听得有人通报道:“东平王妃打发人送一些玩意儿来给姑娘。”贾母忙命快请,果然进来了八个女人来,后面一群的丫头婆子捧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盒子匣子,先给贾母请了安,又给黛玉请了安,笑道:“这就是我们家王妃嘴里叨念着的林姑娘了,果然是出尘脱俗,天上的仙女一般人物。”黛玉只是一呆,倒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也是未见过这东平王妃的。
贾母忙请八人坐了,又命人沏好茶来,那八人笑道:“实在不敢叨扰了老太太和姑娘们的,却是我们王妃说了,这些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送给林姑娘玩耍罢了。”贾母忙谢了,黛玉虽不明其理,却也只得起身道谢。那女人笑道:“姑娘这么一个出挑人儿,很得我们王妃的缘呢,我们王妃说如今里国孝之中,不设酒席欢宴,也热闹不得,若姑娘不嫌弃,明儿定来请姑娘过府一叙呢!”
贾母笑道:“这是我们这丫头的福分,能入王妃的眼里,哪里还能嫌弃呢?明儿闲了,定叫我这丫头亲自拜访王妃,亲谢王妃今日赏了这么些东西。”那女人也不多说了,便即告辞。贾母忙命凤姐儿亲自送了出去,回来就先笑道:“林妹妹什么时候认得东平王妃了?王妃还送了这许多东西过来?”黛玉疑惑道:“我并不认得东平王妃,也未见过,这得她的缘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明白。”
众人可都奇了,贾母忙叫人打开那些盒子匣子来看,均是绫罗绸缎、胭脂花粉、笔墨纸砚、各色玉器玩意以及钗环戒指、茶叶点心、时令丸药、荷包香袋等物,无一不是上上之用。黛玉见了,也不在意,只笑道:“姐姐妹妹若是看中了什么东西,就尽管拿得,我也用不着这许多。”凤姐儿笑道:“好得很,我头一个来要!”说笑了一会,贾母只吩咐人等送回潇湘馆去,替黛玉收着。一时贾母说话乏了,姐妹们方散了。黛玉给探春和湘云使了个眼色,湘云不解,探春却是明白,微微点了点头,黛玉方回潇湘馆去了。
黛玉回到潇湘馆,才换了家常的衣裳,也就是绣着些许莲花花瓣的那套冰绡纱衫子,也卸了妆,披散着青丝,叫魅影儿笑道:“整治几色新巧点心茶果来,一会子姐妹们可就来了。”魅影儿答应了,自去料理。果然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三春和湘云宝琴宝钗等就进来了,湘云笑道:“我说姐姐使个什么眼色呢,偏我愚鲁,竟未明白。到底是三姐姐,随时就明白了的,叫我们来闹姐姐。”
黛玉笑道:“新得了好茶来,所以才叫你们来尝尝。”湘云笑道:“若是那雪莲花茶,姐姐就趁早拿出来我们尝。”黛玉扑哧一笑,道:“偏你就记得那雪莲花茶,不过那么一些,早没了。今儿的好茶,虽然不及那雪莲花茶,却也叫你余香满口,良久不绝。”说着,魅影儿已经拿妙玉又送了给黛玉的一套茶具沏了茶端上来。
闻到那股子茶香,探春和湘云先出口赞了一句,端着茶碗细细闻香品味。惜春低头看着茶碗中碧绿的茶水上漂浮着的嫩叶和花瓣,点头淡然地道:“是好茶。”然后又道:“好茶自然配地好器具!”黛玉却不吃茶,一面叫紫鹃把各色东西料理出来,每人送去一分,一面只看她们品茗,听了这话,笑道:“这是什么暹罗进贡的新茶,也和先前凤姐姐拿来的不同,味儿倒薄,虽不及那雪莲花茶珍贵,却也是极难得的茶叶了,一年也不过就那么些。你们吃着好,我也各送你们两瓶子。”
大家谢了,笑道:“竟都是冲着你这茶叶来的了!这姐妹五六个,也算得一个小茶会了!”黛玉听了,笑道:“这有什么,不过就是大家尝着,有个意思罢了。我因怕你们都不爱这茶叶,所以才巴巴叫了你们来品茶,喜欢了就送你们一些。”魅影儿拿了一个匣子出来,里面两溜一共十二小瓶子的茶叶,笑道:“今年的这茶叶,也不过就这么两匣子二十四小瓶子,前儿送了老太太一些,也送了妙师父和二奶奶一些,剩下我们姑娘留了几瓶子,也就这么些了。”
黛玉笑道:“每人也只得两瓶子罢了,再从我留的那些茶叶里拿两瓶子送给宝玉,两瓶子给环儿,统共也就都得了。”探春笑道:“姐姐统共也就那么些,每人一瓶子也就罢了,还送两瓶子作什么?我只要一瓶子,另一瓶子给环儿,姐姐也就不必再从姐姐那里另拿了。”黛玉听了,点头笑道:“这也罢了,你替我省着,我岂有不乐意的?”
宝钗品了品茶,因笑道:“今儿听那些管家女人的话,那东平王妃倒似是认得妹妹的。”黛玉笑道:“我哪里就真见过了那东平王妃呢?横竖里姐姐也知道,我也不过就是认得那么些人,还有什么人是认得的?我倒也奇怪了的,这东平王妃却是怎么知道了我的?还送了各色东西来?”想了半日也不明白,因此就欲丢开不提了。
宝钗打量着黛玉的房间,越发显得雅致非常,笑看着窗上的纱,笑道:“记得先前老太太给妹妹换的是霞影纱,如今竟是一层白纱了。”湘云也看了过去,只见雪白的轻纱上绣着点点芙蓉花,恰和黛玉方才所穿衣裳相似,便笑道:“这谁出的点子来?白纱素净,偏绣了这芙蓉花,映衬着这外面的湘妃翠竹,越发雅致了!”
黛玉浅笑道:“不过也就那么着罢了,说不得什么雅致的。”湘云看着黛玉满室的摆设,架子上满满的书,笑道:“真个儿姐姐不愧是探花老爷家的千金,这绣房竟真比书上说的还精致了,偏又精致中不落俗套,雅致中更显得书香气息,观屋子就可识姐姐这么个人儿了,我们这些人住的都比不得姐姐这里了,竟只能说是老太太那日说的马圈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黛玉叫春纤道:“把那个装花儿的匣子拿来。”春纤笑道:“姑娘说的是哪个?”黛玉笑道:“就是那个装着宫花儿的。”春纤果然拿了来,打开来,里面却是十二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比几年前薛姨妈给的更见雅致和精巧,黛玉笑道:“这是雪儿才打发人送来的,各位姐妹每人二枝,一块儿给,谁也不必挑谁拣了剩下的。”别人也都不理论,都欠身谢了,只宝钗抿嘴一笑,也不说话。
[正文:第二十九章 情尽]
日子也就这么过着,或许黛玉也一心回避着西门狂之心,所以也更不出门,素日里只和姐妹说笑解闷,近日里剑刎了尤三姐,冷遁了柳湘莲,加之金逝了尤二姐,满园子里又接连着发生一些蔷薇硝玫瑰露等琐事,黛玉虽不管事,亦有耳闻,越发感到世事难解,也越发觉得女子无奈,因此里难解心怀,每日里不过去和妙玉讲讲佛经,说说见解,也和园子里越发疏远了。
今年春天恰是黛玉十五及笄之岁,贾母本欲替她大办一次生日家宴,偏生暗地里有人闲言碎语说国孝家孝未尽,置办宴席恐落人口舌。零零碎碎的言语自也传到了黛玉耳中,她自是明了其中之意,特地回了贾母说身子越发不好了,竟是静养的好,也不耐劳烦,因此家宴就免了,也不必过什么生日。
贾母只是心疼地把黛玉搂在了怀里,道:“玉儿啊玉儿,是外祖母没能好好护着你,尽叫那些人说那些话啊!”黛玉心头一酸,伸手抚着贾母的手,浅笑道:“外祖母别替玉儿觉得伤心,玉儿本来就是一无所有了的,寄居在这里的,吃用都是这里的,自然凡事以这里的体面为重。若是果然大办了玉儿的生日,惹来了口舌反不好了。”
贾母流泪道:“你这孩子,哪里是一无所有呢?若没了你父亲留下的那些银子,就能有如今里的这省亲别墅?亏得她们那些人狼心狗肺,使光了你的银子,如今反嫌弃你!”黛玉心中感叹,笑道:“那些不过是身外之物,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当初我也明白,没有说出来,不过是看在大家都是一家子亲骨肉,能帮一些也就是一些罢了。”
贾母眼泪越发多了,搂着黛玉道:“谁说我这外孙女儿是万事不管的,我这玉儿又是什么不知道的?只可恨她们如今里算计着,还当我这玉儿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对不起我的敏儿啊,没能好好护着我的玉儿。”黛玉听她提起了母亲,也不由得心中一阵伤感,拿着手帕子替贾母擦了泪水,轻笑道:“外祖母可别流了这泪珠儿了,不然凤姐姐那促狭鬼回头见了说我欺负了外祖母了!”
贾母也忍不住笑了,随即露出了担忧的神色,道:“这凤丫头恐怕也是巧过了头儿了,也不很好的。链儿那下流种子,只怕将来没了我护着这凤丫头,也够这凤丫头受罪的了!”说着长长叹息出声,叫来了鸳鸯道:“把我昨日里叫你拿出来的东西,你都拿来给紫鹃和魅影儿替林姑娘收着。”鸳鸯答应了,自去拿了一只匣子来,交给了紫鹃和魅影儿。
贾母望着黛玉娇美若芙蓉的面庞,缓缓地道:“这是我这么些年里的梯己,前儿都叫凤丫头换了见票即兑的皇庄宝钞,我自己也留了一些,也给了凤丫头一些,这些就零碎着也够你这一辈子使的了。另外还有一些首饰玩意儿,明儿闲了,也叫鸳鸯慢慢都送到你那里去。他们花了你那么些银子,他们必定是不还的了,外祖母也不好说什么,到底她也是娘娘的亲娘。这些只当是外祖母给你的嫁妆了,你好好收着。”
黛玉听了,本待推辞不受的,突然想到了鹦鹉之谶,便道谢收了。贾母搂着黛玉,眼望着外面那些穿红着绿的丫头的身影,叹道:“我这一辈子福分也算是享用尽了的,便是去了,也没什么舍不得了的。如今里,我只担心着你们两个小冤家!”黛玉听了,知道是指自己和宝玉,脸上不由得一红,却也不知道怎么着,竟没有了以往里那种隐约的喜悦。
贾母叹道:“你如今里也有十五岁了,那宝玉也将满十六,也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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