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最短的这个夜晚,火炬整夜在浮筏上燃烧照明。星光闪烁的天空下,浮筏全部聚拢成圆形,所以火炬也构成一个环形在海上闪动。浮筏人跳舞时没有击鼓、弹琴或借助任何音乐,仅凭光脚丫在摇晃的浮筏上踩踏节奏,以及歌者尖细的声音在他们这个海上住所的空旷中回荡倾诉。这一夜碰巧没有月光,在星光相火光之下,舞者的身体显得幽暗。不时有年轻人在浮筏间跳来跳去,动如鱼跃。大家互相比赛谁跳得远、跳得高,想用这种办法努力在破晓前把一整圈浮筏跳完。
亚刃与他们同舞不成问题,因为群岛区各岛屿都会举行长舞节,只是脚步与歌曲可能不同而已。随着夜渐深,很多舞者中止跳舞,坐下来观看或打盹。歌者声音渐渐沙哑。亚刃与一群跳高少年一路跳到首领的浮筏,他停下来,别人继续向前。
雀鹰与首领、首领的二个妻子,同坐在靠近庙祠的地方。一位歌者坐在那两只做为门口的鲸鱼雕刻中间,高亢的声音整夜未减弱。他两手敲打木头,以求合拍,毫无倦色地吟唱。
“他在唱什么?”亚刃问法师,因为他听不清歌词,只晓得它们拉得很长,而且调子中有颤音和奇特的擦塞音。
“他唱的内容有灰鲸、信天翁、暴雷雨……等,他们不知道英雄和君王那类歌谣。他们不认得厄瑞亚拜的大名。稍早时他曾唱到兮果乙,说他如何在大海中缔造陆地。有关人类的民间传说,他们只记得那么多,其余都是关于海洋。”
亚刃仔细聆听。他听见那位歌者模仿海豚口哨似的叫声,整段歌谣环绕海豚编唱。他看见雀鹰的侧面背衬着火炬光亮,有如岩石般漆黑坚定。还看见首领的妻子们轻声细语在聊天,眼睛水漾漾地闪光。同时感觉到这艘浮筏在平静的海上漂呀漂,渐渐睡意朦眬起来。
他突然惊醒,因为歌者的声音没了。不只是靠近他们的这位歌者如此,远近浮筏上的所有歌者也都停止不唱了。众歌者尖细的声音有如远处海鸟的呜叫般消逝,四周鸦雀无声。
亚刃回头看东方,以为天亮了,可是,只见那轮老月亮才刚升起,悬挂低空,夹在夏季星辰间,泛着金黄光亮。
接着,他往南看,黄色的戈巴登星高悬,它的下方有八颗伴星——连最后一颗都露面了。“终结符文”清晰明锐地挂在海面上空。回头,看见雀鹰黝黑的面孔正转向那几颗星。
“你为什么不唱了?”首领问那位歌者。“还没天亮,连黎明都还不到呢。”
那位男歌者嗫嚅着:“我不知道。”
“继续唱!长舞节还没结束。”
“我不晓得歌词,”歌者说话的声音提高了,彷若惊恐。“我没办法唱下去,歌词忘了。”
“那就唱别首!”
“也没有别首歌,结束了。”歌者大声说着,并向前弯腰,直到整个身子蹲伏在浮筏木头上。首领惊异地瞪着他。
浮筏在劈啪作响的火炬下方,随海水摇摆。没有人说话。海洋的阒静,团团笼罩着在它之上活动的生命和光亮,然后将一切吞没。跳舞的人全停了。
就亚刃所见,那些星星的光辉似乎隐淡了,而事实上,东边尚无半丝天光。他心中不但起了恐惧,甚至想着:“太阳不会升起,白天不会降临了。”
法师站起来,这同时,他整枝巫杖快速地泛射淡淡白光,连木杖上的银制符文也光亮而清晰可辨。“舞蹈没结束,”他说:“光亮也没结束。亚刃,你来唱。”
亚刃本想说:“大师,我没办法唱!”可是他却遥望南方那九颗星星,深吸一口气,唱了起来。他的声音起初微弱沙哑,可是越唱越有力,他唱的是最古老的一曲:《伊亚创世歌》,关于黑暗与光明的平衡,关于吐出太初第一言的那人——“至寿主”兮果乙——创造绿色陆地的故事。
一曲未罢,天空转成鱼肚白。在这鱼肚白的蒙光中,只剩月亮与戈巴登星仍淡淡放光,火炬在黎明晓风中兹兹作响。歌毕,亚刃默然,众过来聆听的舞者静静返回各自的浮筏,光明照亮丁东边天空。
“是首好歌。”首领说道。虽然他努力表现淡然,声音终究不是很平稳:“长舞节没完全舞尽就终止歌唱的话,实在不好。我会命人用藻叶鞭子抽打那些懒惰的歌者。”
“倒是去安慰他们才好,没有一个歌者会选择缄默。”雀鹰虽然边说边举步,但语调不改坚定。“亚刃,你随我来。”
雀鹰转身走向棚子,亚刃跟在后面。但,这个黎明的怪异现象尚未结束,因为就正东边的海天边缘转白时,北方飞来一只大鸟,它飞得非常高,翅膀捕捉了尚未照射人间的阳光,因而看它当空鼓翼,闪闪发着金光。亚刃高叫着举手指它。法师抬头一望,先是大惊,接着是热烈欣喜的表情,他高声喊道:“纳·西瑟·阿兀·格得·阿克韦萨!”这句“创生语”的意思是:“欲觅格得,于此可见”。
羽翼高扬空中,飕飕作响;巨爪可像捉鼠那般抓起一只公牛;长鼻子吐火生烟——这条龙宛如金色坠子落下,隼鹰般向摆动中的浮筏俯冲。
浮筏人大叫,有人缩倒在地,有人急跃入海,有人倒是静立观望——因为他们惊叹之余竟忘了恐惧。
这条龙在大家头上盘旋。它有一对膜状翼,两翼端约距九十呎长,使它像金子打造的烟雾,在初临大地的阳光中发亮。它的躯干不比翅翼短,但瘦而拱曲,宛如猎犬。爪子如蜥蜴,全身披鳞带甲,狭长的脊骨上有一整排锯齿状的拔尖突棘,很像玫瑰刺——只不过,长在隆背上的这种突棘高达三呎。越往后越缩小,到了尾巴那个最小的棘刺,大小和小刀的刀身不相上下。这只龙的棘刺都是灰色的,鳞甲是铁灰色,但带着金色闪光。它的眼睛细长,是绿色的。
首领被族人的恐惧撼动,倒忘了替自己害怕,他由棚内跑出来,手上拿着他们猎鲸用的鱼叉,那枝鱼叉比他还高,顶端装有一个鱼牙大倒钩。他结实的小手臂举着那枝鱼叉快跑以产生冲力,希望鱼叉投出去后,能刺中正在浮筏上空盘旋的那只龙狭长而覆有轻甲的腹部。
呆愣中的亚刃见状,立刻冲上前抓住他的手臂,结果与首领连人带鱼叉一同跌成一堆。“您想用那枝傻气的别针惹它发火吗?”亚刃喘气道:“让龙主先讲话!”
首领原有的气势被亚刃削去一半,只呆呆盯着亚刃、法师、龙。他没说话,龙倒先说了。
在场只有格得明了它的话,他也是龙欲交谈的对象。龙族只会讲太古语,那是它们的语言。它的声音低静而带嘶音,像猫发怒时的轻叫,但大声多了,而且自然含带一种骇人的乐音在内。不管是谁听到这种声音,都会静下来聆听。
法师简短回答后,龙再度说话。它在法师头上轻轻鼓翼,亚刃心里想:倒像蜻蜓半空飞悬的样子。
然后法师回答:“梅密阿思。”意思是“我会来”。说时并高举他的紫杉巫杖。龙的嘴巴大开,一团长烟如藤蔓般盘旋逸出。那对金黄翅膀像闪电般掀动,制造出一阵有焦味的巨风,然后,它回转身子,庞庞然飞向北方。
浮筏上那片静默中,只听见孩童微弱的叫声和哭声,女人在一旁安抚;男人有点羞赧地由海中爬回浮筏;被遗忘的火炬,正在第一道阳光中燃烧。
法师转头向亚刃,他脸上有道光采——可能是欣喜或纯粹的忿怒,但他话语柔和:“孩子,我们得走了,去向大家告别,然后随我来。”他自己转身向首领道谢并道别,然后由那艘浮筏跨越另三艘为了跳舞而并拢的浮筏,走到系着“瞻远”的那艘。显然这条船一直跟随这个浮筏小镇远行,缓缓漂至南方,这时就在后头空荡荡地摇摆。不过,这些开阔海的子孙已将空水桶装满接来的雨水.并预备了不少食粮,藉此表达对客人的敬意。他们有很多人相信雀鹰是“大王群”当中的一员——只不过不是以鲸鱼的形态存在,而是以“人”的样态现身。等亚刃来会合时,雀鹰已升好船帆,亚刃便去解开系绳,跳入船内。他一跃入,船只立即驶离浮筏,船帆宛如迎风而鼓涨——虽然那时只有日出时分吹拂的微风而已。她尾随龙的形迹转向,仿佛风中飘浮的树叶,向北方疾驶。
亚刃回头时,那个浮筏小镇已如零星散布的小点,棚子和火炬木柱像小棒子或细木片漂浮在海面上。不久,这一切便在早晨的灿烂阳光中消失,“瞻远”向前狂驰,船首拍击海浪,溅起水晶般的浪花,船只疾驶而引来的海风,扬起亚刃的头发,并使他不得不瞇起眼睛。
天底下,除了暴风以外,没有哪种风能让这条小船如此疾驶,而暴风虽能让她疾驶,却也会使她在惊涛骇浪中翻覆。可见这不是尘世的自然风,而是法师的咒语力量使然,才造成她如此这般飞奔。
法师久久站在船桅边仔细观看,最后才在舵柄边的老位置坐下,一只手放在舵柄上,看着亚刃。
“刚才那条龙是奥姆安霸,”他说:“他是‘偕勒多之龙’,也是奥姆巨龙的族亲。奥姆巨龙就是当年杀了厄瑞亚拜之后,也被厄瑞亚拜所杀的那条老龙。”
“他是来追猎的吗,大师?”亚刃问,因为他不确定法师对那只龙讲的话是欢迎辞或威吓辞。
“他是来找我的。凡是龙族要找的,就一定找得到。他来请求我协助。”他短促一笑。“谁要是告诉我这种事,我一定不肯相信,一只龙竟然会向一个普通人寻求协助;而且还不是寻常的龙,而是龙中之龙!虽然他不是最老的一条龙,但也已够老了,而且他是龙族中最强大的。他不像一般龙或普通人那样隐藏真名,他一点也不担心任何生物可能获得超越他的力量。他也不像别的同类会欺骗。很久以前在偕勒多岛上,他没有杀害我,还告诉我一件大事,就是指示我如何去找寻‘历王符文’。我之所以能使‘厄瑞亚拜之环’复原,全拜他之赐。可是,领受这种恩情,面对这种恩人,我却从没想过要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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