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进了这黑漆漆的牢房,严钰想过很多次,成灏会派什么人审她。内廷监掌事林观?大理寺那出了名的狠人赵惟?中宫邹皇后?甚至连成灏自己,她都想过了。每一位,她都细细琢磨了对策,斟酌了每一句、每一词。
她内心更希望是成灏来审她。她侍上的日子不短了,她曾与他有过夜夜欢歌,她从他眼中看到过朦胧的怜惜,她为他生下一个模样如此俊朗的皇子。她相信,多多少少,他对她是有一些情意的。只要有情意在,就好办。她就有扭转局面的把握。
攻心为上。她会不经意地提及谅儿,提及自己甘愿把谅儿送到中宫抚养的大度与恭谨。再套取圣上对曾经失去的恋人的愧悔与缅怀,一定能博得一些怜悯。何况,那些事,本就不是她亲手做的。无凭无据,圣上怎好治她的罪呢?如何宣之于口?如何向众人交代?
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她严钰身为皇子生母,一没犯国法,二没犯宫规,凭什么治她的罪呢?
可她没有想到,今日来审她的,却是她的父亲——严瑨。
她所有的谋算在那一霎晃了晃。她本能地低下头,唤了声:“爹。”
严瑨仍旧是一脸的严肃,一身的官服整洁而干净,没有一丝褶皱,也没有一丝灰尘。他端坐在案前,看着自己的女儿,手中的醒木重重举起,还没拍下,却忽地疲软了。他伏在案上,颓唐地流下几行老泪。
严钰见严瑨如此,连忙疾步走到他身边,跪了下来:“爹,您这是做甚?”虽自小因父亲的严厉与苛责,她跟父亲不大亲近。但到底,那是她亲父啊。她记得幼年时,她是有些看不起他的。父亲没日没夜地忙于公务,在府中的时光屈指可数。同僚不愿干的活儿总是推给他,他却总也不见升迁,长年累月地做个末流小官。他从来不懂得变通,仕途坎坷,迂腐得要命,总是满口的之乎者也,满肚子不合时宜的书墨文章。
直到顺康十五年,百越事破,查出两广有个别官员牵涉其中。驸马做钦差,亲往两广查案,父亲方在一众官员中脱颖而出。他以他官场之中难得的倔强与清高博得了圣上的关注,御笔钦点其为两广总督。
积攒数十年突然来的升迁,让他深觉皇恩浩荡,越发鞠躬尽瘁了,恨不得整个人都长在无止无尽的案牍上。
一日,他在府中看到严钰,竟惊道:“吾家小女已这般大了!”
严钰从心底是轻视父亲的处事风格的,她深信“钝不如巧”。在府中的时候,她只不过是穿了那一年时兴名贵的纱料衣裳,父亲便斥责她,他初初升迁,家人不该如此张扬,该谨言慎行,以免落人口舌。他摇头晃脑地给她讲着《礼记》中的句子:君子道人以言而禁人以行,故言必虑其所终,而行必稽其所敝,则民谨于言而慎于行。
她虽表面上听从了父亲的话,再也没穿过那件纱衣,但她骨子里是期望得到父亲的认可的。她想,终有一日,她要用自己的方式证明,她与他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但她一定比他活得好。不似他,一生畏畏缩缩,连让妻女穿得体面尊贵些的胆量都没有。不似他,一生无谓忙碌,连自己的孩儿年庚几何都模糊了。
后来,一张圣旨到了严府,圣上竟要纳她为皇妃。她深觉,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
可是,老天竟跟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淮河遇难,竟有人劫了她的龙书圣旨,顶替她入了宫。而她,一个官家小姐竟沦落为歌姬,在花船之上,每日以歌舞娱人。
她知道,以父亲的性子,定忌讳同僚说他依附裙带,是断然不会主动在上圣的折子上提及女儿的。她要想脱离困境,北上入宫,只能靠她自己。
天可怜见,她做到了。其中付出了多少,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您不必如此。女儿纵在此处,也只是暂时的。很快,很快圣上就会放女儿出去的。”严钰对流泪的老父说。
严瑨沉默。
严钰又道:“您何时到上京的?”严瑨用袖口擦了擦眼泪,又重新将官帽戴正,叹道:“七日前,圣上下密旨,特命为父进京的。”
七日前?严钰的脑子里“嗖嗖”地转着。
严瑨一挥手,旁边的小内侍驱进来一个人。严钰看见那个人,心头又是一惊,竟是王妈妈。她肩头站着的,是不久前在蒹葭院走丢的那只鹦鹉。
王妈妈瑟瑟缩缩的样子,跪在地上,胡乱喊着:“饶命哪,饶命哪!”她抬头,瞥见严钰,忙爬到她身边:“采薇,采薇,你怎么也在这儿,救救我,救救我啊……”
采薇是她当日的花名。严钰猛地使劲儿,一把将她推得老远:“大胆妇人,你喊什么!本宫何曾见过你!”王妈妈哭道:“采薇,你在桃花径待了那么久,我又怎么会将你认错……这日子究竟是怎么了?先是刘大人二话不说,派人将我带到上京,往客栈里一丢,说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没搞明白呢,就听人说刘大人死了……”
她又指着那鹦鹉道:“这鹦鹉不知怎么的,飞来客栈寻我。从前伶牙俐齿的,会说人话。现在倒哑了!你当初走了之后啊,吉公子还花高价将它买走了呢……鹦鹉来寻我,便也罢了,还来了几个不男不女的人来找我……现又将我带来这牢房……我倒想问问,我究竟是犯了什么法度?”
她虽然说得很凌乱,但严钰还是很快就捋清楚了。不男不女的人,肯定是宫中的内侍了。
是谁派去的呢?不是圣上,便是皇后。她处心积虑隐藏的秘密,还是没瞒住。
严瑨又一挥手,小内侍便将妇人拖走了。那妇人鬼哭狼嚎地喊着,很快,口中便被塞上一块布团堵住了。她肩头的鹦鹉,自始至终,岿然不动,只用眼神盯着严钰。
“沉舟意不佳,北望是天涯。可怜淮河畔,朝暮歌阑罢。”
它背下了她常念的诗,却也因此遭殃。它曾日日陪伴她,再度相见时,欢喜地如见故友。
可这相见,竟是不该有的。
“畜生不是人。可畜生心里什么都明白。”这是从前吉公子对她讲的话,现在想来,多么讽刺。
“本宫不该将你毒哑,而是将你毒死!”严钰咬着牙,这话语仿佛不是从她的口中说出的,而是从她的肺腑中升腾而上的。
“小钰,你的事,圣上已经知道了。”严瑨道。他的脸上带着凄凉。
到这个时候了,他仍然没有将“歌姬”二字说出口。他是多么头巾气的人哪。一生“脸面”二字最为可贵。
严钰的脸上仍有几分执拗:“爹,圣上既唤您来审我,便是不想将这件事张扬出去。我还有翻身的机会。我还有谅儿。”严瑨道:“正是因为四皇子,圣上才留着你的体面啊。小钰,你为何仍是执迷不悟。”
“女儿做错了什么?”严钰抬起头来,“女儿刚进宫的时候,皇后便命嬷嬷给女儿验过身,女儿是清白的!女儿一路辗转,为了维护这清白,殚精竭虑!女儿奉旨入宫,半路遇害,难道是女儿能左右的吗?女儿不是久陷淤泥之人!为何不能好好的重新开始?几年前,舅舅就说女儿有凤命,女儿为什么不能争一争?邹阿南配,女儿就不配吗?”
严瑨摇摇头:“小钰,爹跟你说过,言必虑其所终,行必稽其所敝,你没有将爹的话听进去。你有今日,皆是自己造成的。你想想,你手上有多少人命。到如今,覆水难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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