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三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阿汉想过很多次,到底要不要拨出手里的这个电话号码。
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号码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那个人是否还记得他?
三十年了,无论曾经是多么浓烈的情感,也已经淡去了,阿汉现在其实只想知道:他过得好吗?
同学会的场地里传来酒醉的喧闹声,阿汉坐在房门外,终于,拨下了那通电话电话声响了许久,他的心越加忐忑,电话终于被接起,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你好,我想找Birdy,呃不对,我要找王柏德,请问这是他家里电话吗?”没想到会是一个女人接起电话,阿汉一时有些慌她是Birdy的太太吧?
他知道Birdy结婚了…请问你是哪一位?”那个女人问。
“我是他高中同学,张家汉”电话那头的女人沉默了三秒钟后,说她是班班。
班班约阿汉出来见面,却没有提到Birdy阿汉管心有些纳闷,仍依豹前往。
见面的地点在一所小学附近的公园。
“为什么要约在这里?”阿汉问“我女儿等等就放学了。”班班说“女儿多大了?”阿汉问,恍惚想起曾在报纸还是杂志的角落瞄到介Birdy的个人简介,上面有一句话让他念念不忘。
已婚育有一女“明年就要念中学了。”依然留着如同高中生般俏丽短发的班班露出微笑,露出眼角的鱼尾纹两人在公园里的长板凳坐下,班班看着他,说:“你都没怎么变”“变老了!”阿汉笑说班班也笑了班班知道他想问什么,在他还没开口之前,便说:“我们很久之前就离婚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留下这个电话号码”“可是,你们之前不是分手过吗?他还说你被一个流氓追走了?”阿汉问。
班班失笑,“流氓?谁比得上他流氓?当初是他先提分手的!但分手后没多久,我太想他,又开始跟他联络,所以后来又在一起了。最后甚至还结了婚,他倒也浪漫,几乎每天都会制造不同的惊喜来讨好我”阿汉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但是,后来我发现,那只是他逃避的一种方式,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来讨好我,却根本不在乎我真正想要什么而且,每天都那么浪漫,简直就像拍电影,久了就觉得很不真实好像只要跟他谈到生活上的大小事,那些天天必须经历的柴米油盐,都是俗气!班班叹了口气,“他并不爱我,他只是必须爱我。或者该这么说他只是必须爱一个女人,而我刚好在那里。”阿汉无言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班班,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班班转过来,凝着阿汉,凝视着这么多年以来,她前夫真正深的男人。
她不是不懂,只是她以为自己能够改变他,毕竟连孩子都生了直到后来,她才终于明白,喜欢男生这种事,与生俱来根本改变不了。离婚后,许多人问她原因,她只淡淡地说是因为个性不合。
“有时候,我很恨他”班班自嘲地说:“如果他真的喜欢男人,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诚实告诉我?我那么爱他,可是他却只是在利用我!”积压多年的愤怒再次引爆,班班娇小的脸蛋通红,眼眶里含着泪水,这些年来,多少个夜晚,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她便激动得无法成眠,深深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就此被这个男人毁了。
但,幸好,她的女儿乖巧懂事,一直陪在她身旁,母女俩相依为命过着日子,有些辛苦,却是另一种甜蜜的牵绊,让她觉得这个世界至少还能是缤纷与彩色的。
阿汉聆听着班班的痛苦,心里浮现罪恶感当时的他算不算也是共犯呢?
附近小学传来了放学的钟声,班班深深呼吸几口气,很快冷静下来然后她从那个愤愤不平的少女,转变为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并在且能够包容她所爱之人的一切过错。
“你知道吗?”她转头,微笑看着阿汉,说:“他很喜欢聊到你像是你们去偷气球、偷海报偷抽欧神父的烟,还有他为什么被你以前的同学追着打”阿汉微微一愣,脑袋里迅速闪过一个画面:那张开手臂如同大鸟般的背影当时是如何从二楼飞跃而下。
“你是说他被大巴他们追打那件事?”他问班班点头,说:“他说是为了你”“为了我?为什么?”阿汉疑惑班班却笑而不语。
她不想告诉他。
就当作,她一点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报复。
“我该去接女儿了,”班班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对她而言,都已经过去了,也不需要再留了。
阿汉愣愣坐在原地,看着那娇小但一直以来总是如此坚强的身影,快步走向附近的小学大门。
阿汉决定到加拿大一趟,探望欧神父。
尽管,人已逝去,但阿汉想亲自去坟前一趟,向欧神父道谢谢谢欧神父在自己最彷徨无助的时刻,没有放弃他。
欧神父退休回到加拿大后,与一个朋友同住,那个朋友名叫Alex,与欧神父差不多年纪,阿汉注意到,Aex的双眼是即使在西方人间也少见的墨绿色。
阿汉来到欧神父墓前,只见沉重的石头墓碑上放着一张欧神父吹着小号的相片,尽管相片里的欧神父头发已花白,仍不减帅气整个人散发洋溢着一种慵懒的自由。
他将特地带来的凤梨酥和贡糖等甜食,放置在墓碑前。
阿汉凝视着那张相片良久,才低下头祷告填前致意之后Alex带着阿汉回到他与欧神父同住的家阿汉踏进门,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三十年前特中学那间小乐器室里,墙上挂着几把小号与其他乐器书架上摆满黑胶唱片,一旁的木制吧台上,虹吸式咖啡壶正咕噜噜地冒着泡空气中飘浮着咖啡香,隐隐带着一股玫瑰芬芳,阳光从玻璃外投射进来落在一台黑胶唱片机上,小号吹奏的爵士乐正从那里头缓缓流泄出来阿汉想,简直和当年那间小乐器室里那台唱片机一模一样这里仍保留着欧神父生活过的痕迹,他的室内拖鞋丶披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还有摆放在桌上的老花眼镜,仿佛下一刻欧神父就会从门后走出来,要阿汉坐下,倒杯咖啡给他,甚至,替阿汉卷起一根烟。Alex端过一杯咖啡给他阿汉坐下,还未开口,不会讲中文的Alex便以英语说:‘他喜欢吹小号,所以我特别挑了那张相片’‘很好看!’阿汉也以英语回答阿汉的英文不算流利,但Alex并不会说得太快用字也不难简单的沟通还是可以的。
‘很遗憾他离开了。’阿汉说最后这几年能陪着他我没有遗憾了,’Alex低下头,眼眶微红。
阿汉啜了一口咖啡,仍是熟悉的味道。
Alex对他说:‘谢谢你特地来那些甜食,他很喜欢这些,只要有人从台湾来看他,我就会请他们带来,我猜他还会想吃,然后Alex拿过一旁的烟草,开始卷起烟。
阿汉看着他细心卷烟的侧脸,耳里听着那熟悉的小号爵士乐,他发现眼前这个人,一举一动,甚至所喜欢的事物,都和欧神父好像他的眼神落在Alex卷好的烟上,问:‘是不是有玫瑰的味道?’Alex笑了,说:‘对他喜欢这个味道,他离开后,我也开始抽了’因为想让那个人的气味,继续留在这里,不要消失。
这样仿佛他并没有离开,只是在某个安静的房间里,静静地睡着,随时都会醒过来。
Alex点燃烟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阿汉起身,走到唱片机前,拿起一旁的唱片封套端详。
Alex在他身后说:‘他不在教会工作的这些年,还好常常有从前特中学的学生来看他,每一次他都可以开心好几天。我也常听说你们以前发生过的许多事,很好玩,我记得,有一个学生说过,有一年你们学校开始招收女生,全校男生简直都疯了。
阿汉轻轻放下唱片封套,目光扫过屋的一景一物,墙上两人微笑相依的相片,敞开的浴室门内那成对的牙刷,他不用多问也看得出来,Alex与欧神父该是一对悬人。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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