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坐上通往市郊的汽车匆匆赶回静思庵。我这会儿好像已没有任何去处,只有立刻回到那个孤独的窝里,蜷着。
整整一天我什么都没有做,真的陷入了静思。我把院门和屋门都关紧了,长时间歪在一张破藤椅上。我常常要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当我在这个角落里闭目冥思时,一位无辜的挚友却挣扎在逃亡路上;他不仅要忍受异常沉重的劳动,而且还要担惊受怕。或者他已经遭遇了不测——这个谁也不知道。
我站起来,藤椅被碰翻了。
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后来又出了屋子。夏天好像提前开始了,太阳热乎乎的。一股热风从市郊长驱直入。远处一片浓绿,它们在风中浮动。绿色在悄悄地、同时又是迅猛地涌动和逼近。以前我似乎对这一切还毫无察觉,但这一刻听到了它的脚步声。
我在门前伫立了一会儿,然后顺着那个梦游者曾经踏过的小路往前走。脚下的地势在明显增高,我一口气登上了一个小山的慢坡。这个季节水汽正盛,远远望去,好像一切都在水汽中跳跃。往西就是那片苍苍茫茫的山地了,它笼罩在一架架大山的阴影里。山的褶缝里遗散着一些小小的村庄:或者黝黑,或者苍黄,或者是一片可爱的蔚蓝。全部的具体都消融在迷离之中,让人远远遥望,缄口不语。我们无法设想那里隐藏了什么,只感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诱惑。
我曾经在进入03所的前一年这样描述过这座城市:它位于新华夏第一隆起带的次级构造——西部台凸的东部,整个城市处于断陷盆地。它的西部隆起在远古末期的地槽发展阶段皱褶成山,从此整体抬升,长期处于风化和剥蚀的过程。进入中生代之后,构造运动表现得强烈而频繁,西部台凸继续抬升,而东部凹陷却继续下降,接受沉积……整个地势西高东低,由山地而丘陵而低地——我们这个城市就是在低山丘陵区的周边繁衍起来的。
西部的大量农田都开垦在平缓的坡地上。这儿的土质属于棕壤类,它们分布在花岗片麻岩、非碳性砂页岩的风化物上,属于薄层粗谷棕壤性土,顶多只能栽种一些树木或耐贫瘠的农作物。我站立的这个坡地上,离我不远处有一些宽叶小蓟,它们挺着多刺的茎,开满了紫色小花。这是一些内向的、怕羞的、洁身自好的植物。不远处还有华东山柳,它属于灌木中最高的一种,已经开始结出圆球形的小果。山柳之间长满了心叶报春,它们当中还偶尔夹杂一棵美丽的迎红杜鹃。区域植物的分布真是奇怪,比如说这一带的狼尾花有着根状地下茎,全株披满了密密柔毛;而那片平原上的狼尾花枝茎却呈蔓状,叶片也比这边的细长。同一科属的植物只要长在不同的土地上,总会发现或大或小的差异。一片土地有一种气息,它们在逐渐地、极有耐心地改变着一些生命的性质。
我已经许久没有投注如此欣喜的目光了。回想背着行囊到处奔走的日子,那时候我还多么年轻,总是兴致勃勃,不知疲倦;我喜欢戴一顶长舌工作帽,背囊里装满了旅行用品:从锤子到罗盘到定向仪,还有一个小小的望远镜;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总是记满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在平原和山区,在河边和海滨所见到的一切,连同一些奇遇和感触,都悉数记入。那时的我两颊彤红,头发蓬乱,风尘仆仆,为了一个冲动马上就能出发。那种自然流畅的生活啊,真的一去不再复返?
我从何时起让忧愁攫住?我的心中又为何堆积了那么多的焦躁和愤懑?
望着苍茫的西部,我觉得自己的心比它还要荒凉。我此时此刻究竟要做什么?我将走向何方?这会儿我真的有点害怕了,因为我知道一个中年人不能僵持于十字路口。
2
我怎么能忘记那个平原!那儿的茅屋、一起操劳的朋友……它们再次让我翘首遥望。时光啊,就是这样一闪而过,所有的懊悔与痛楚都隔在了帷幕的另一面。它们看上去近在咫尺,实际上却远在天涯。
我现在仍旧惦念的,是那个小茅屋是否已经坍塌……在午夜无眠之时,一阵冲动泛起,真想一头扑进那个残破的故地,和它同归于尽。我不知道自己离开了与之血肉相连的海滩平原,离开了在其中奔波成长的那片大山,还会安然无恙地活着。因为我知道这对于自己有多么危险。
我去哪里倾听自己的声音,去寻找一个生气勃勃的、遗失了的我……
这天傍晚静思庵主来了。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小冷的斜眼弟弟终于招来了祸患,“鳗鱼”一帮由于得不到那张古画,终于在一个晚上动了手。他们把两个老人绑起来折磨,那个斜眼弟弟却趁乱跑掉了。小冷当时正在黄科长那儿。结果整整一夜两个老人就给绑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鳗鱼”一伙动手翻找,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恼羞成怒,就把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还有一个家伙掏出刀子,说要在小冷的老父亲脸上留个记号。他们把所有可以吃的东西都找出来,焖了一锅东西慢慢嚼着,说要等那个小斜眼回来。他们说如果逮到小冷的弟弟,一定要把他废了。
庵主叹息着:“你看,值钱的东西不能留啊,留在手里就是祸害!”
我非常内疚。我为小冷一家做得太少。在这个城市乱哄哄的人群里,弯弯的街巷里隐藏了多少是非曲折。我想到了滨和聂老,想到了那个胖乎乎的黄科长、还有唠叨不停的小冷。这是一座藏污纳垢的城市,日夜躁动的城市,也是一座鲜花怒放的城市。这一切纵横交织,悉数堆积一起,令人恐惧。我帮不了那两个老人,也帮不了他人。这座城市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它。只有那个平原和山区才连接着我的血脉,它们的每一次抽动都能让我感知。
可是我在那儿已经毁掉了最后的窝,也没有了一个亲人。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到底是什么让我日夜思念日夜留恋?
3
这个夜晚我想到了离开。像过去一样,我实在没法在这座城市里安顿自己。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执拗地提醒:该走了,该再次掮起你的背囊了。我仿佛看到一个流浪汉的背影在地平线上移动,它渐渐凝成了一个黑点,摇晃着,消失了……
我如果告诉梅子即将再一次负囊远行,她一定会倍感失望。
我不得不想出一个非常现实的、可信而具体的理由——我的这次行走也许真的与黄科长有关。他让我看一份“自传”,这就是他安排给我的工作!他让我把“自传”扩成一本书,这是多么繁重的工作。为了这个工作,我需要做许多实地勘察。而且那里面的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从中看到了“飞脚”的身影……我要告诉梅子:这个事件的意义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因为它涉及到我被羞辱过的父亲,还有我惨死的外祖父。
你知道吗?这是一段家族沉冤。
即便黄科长阻碍我的远行也无济于事。他不知道我翻动这本“自传”时,那种突然涌起的复仇心一瞬间曾使我浑身颤栗。还有,因为我亏欠了一个人,这个人正在逃亡,正是他使我日夜不宁。这个人时下就在大山里劳作,那儿正是当年囚禁父亲的地方。我怕他在那里榨完了身上最后的一滴水,变成冰凉的石头。
我在无眠之夜点起蜡烛,一遍又一遍翻着《游击考》。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打量它了。我咀嚼着那些关键的字眼,地名人名、行动路线,几场依稀可辨的战事。这些战争在外祖母和母亲的嘴里已经说过不知多少次了,因为所有的战争几乎都与我的父亲有关。他是一个真正的参与者。与这些战争紧密相连的,当然还有我的外祖父。
最后一仗是攻打海港。港长是父亲的朋友,他们是莫逆之交。在那些宴饮的日子里,那个港长怎么也想不到,我父亲正和自己的一伙人打这个海港的主意。没有办法,战争进行到了关键时刻,海港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部队的转移撤退,还有大批战争物资的集散,都要通过它。整个战斗做了周详准备,而且已得到上级批准。可是在具体执行这些计划时,在一些细枝末节上,父亲与队伍的头儿闹得很僵。父亲骂对方是个“愚蠢的胆小鬼”。而后来,胜利了,不用说就是那个“愚蠢的胆小鬼”把父亲送进了监狱。
外祖父是整个海滨小城和山区平原胜利的奠基者。他的命运呢?也不比父亲好上多少——甚至可以说更为悲惨。他后来死于敌人的谋杀。他和父亲生前围绕一个“飞脚”产生了难以挽回的误解和怨恨。去世前几年两人的关系极不融洽,甚至产生了敌意——这敌意埋藏得太深了,以至于外祖父再也不相信父亲了。这恰恰加速了他的死亡。
我记得母亲和外祖母生前说起他们总是叹息:“他们哪,坐不到一起了。你父亲被外祖父说成是一个‘二流子’,说这个人就是喜欢到处走来走去,搬弄是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理想。他说你父亲是一个只有‘嗜好’而没有‘理想’的人。”
当时我问:对于一个人而言,到底“嗜好”重要还是“理想”重要?
母亲和外祖母相视良久,最后还是没有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而我后来倒是认为,这个问号也许包含了人生的全部秘密。我也许会用自己的一生去寻找这个答案。
后一代已经无权放弃对那段历史的追溯。上一代的遭遇与我们的关系、我们正经历的这个时代与历史的交叉和重复——他们和我们,究竟哪些是“嗜好”、哪些是“理想”?“理想”和“嗜好”真的互不相容吗?
我想得最多的还有那棵大李子树——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啊,枝叶繁茂,每到了春天,银色的李子花像浓雾一样,香味迅速笼罩了整个原野。多么奇怪的神灵啊,它用左手把我们赶出了那座小城,又用右手交给我们一个茅屋、一棵无比巨大的李子树。而我们一家失去的那座大宅院尽管历史悠久,有着奇怪的贮藏,奇怪的故事;但也像人世间所有足够大的宅院一样,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最后连高高的玉兰树也不能将那种腐臭气味彻底祛除。我想外祖父和外祖母愤然出走的原因,就源于深深的厌弃和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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