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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六夜晚,新月初上,凉风习习。长期关闭的保州城南门忽然大开,放出了一批男女老幼居民。虽然从城里出去,他们个个都打扮得像个乡下人,两个妇女头上都包着青布帕,她们各自穿着深色的罩衫,下面系一条玄色家常裙,一副去会亲家母的农村妇女的打扮。其中一个,已近中年,皮色黝黑,动作麻利,像是在田头长期劳动惯了的,另一个年纪较轻,带着怯生生的神情,怀抱着一个酣眠未醒的婴儿。看她双眉紧锁的样子,似乎担心她在娘家养了一年多的婴孩未必能够讨得初次见面的婆婆和丈夫的欢心。
她们各坐一辆独轮羊角车,她们各自坐在车的一边,另一边上堆放着他们一行人的行李衣装,主要是两袋粮食,备路上煮食之用,同时也使羊角车取得平衡,另外还有些衣包和生活用具。羊角车由四名精壮庄稼汉推着走,两个年老的和一个中年的男子汉都空着双手跟在车后走。
守南门的士兵认识那中年汉子,习惯地叉起手来,正待唱喏敬礼,那中年汉子使个眼色,士兵会意,也就装得彼此不相识的,验看了他们的文凭,开城门放他们出去。这批人是保州城受到攻击以来,半年中第一次开城门出去的人,虽在夜间,仍不免引起行人的惊讶。有人打听这批人有什么来头,大模大样地开了城门出去,有人问这批人开城出去了,他们是否也可以跟着出去。守城门的对第一个问题置之不答,第二个问题回答得十分爽快:“今夜不行,城门开了就关。再过两天,四门大开,你要从哪道门出城,东南西北,悉听尊便。”
羊角车轮轴上新涂了油,使它行走时,尽量不发出“嘎咯”“嘎咯”的声音,显见得他们出城有一定的保密性。初六夜月,淡薄无力,群星黯淡,它们好像在地面上铺上一层薄薄的光被。守城士兵们目送他们一行人从放下来的大吊桥上渡过城壕,折向金军筑造的长围,那是曲曲折折、迤逦不断的土墙,然后一齐消失在月光照临不到的黑暗中。
早几天,白老爹就出城勘查地势,打听敌情。他回来拍胸脯说:几十里的长围内外,都不曾发现一个金兵,想必都撤走了,比他们来的时候还要撤得干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白老爹的报告与州将派出去的斥候打听得到的敌情完全符合,加上载儿病势已痊,再也没有拖延下去的理由了,因此他们选择了四月初六这个黄道吉日上路。
直到即将分手时,马母才泄露了她生平最大的秘密,她把亸娘母女二人重重地拜托给赵大嫂道:“二十多年前,亸儿她娘临终前以孤女相托,目泪盈睫,至终不瞑,今日俺就将亸儿母女俩一齐托付给大嫂了,大嫂路上小心。”
自从决心放走亸娘以后,马母拜托赵大嫂照顾亸娘已不下四五次之多,唯独这一次,她把自己心里的秘密说出来,表明她不但对活着的儿子,而且也对死去的挚友同样负有义务,因此词意更加诚挚,不消说她得到的回答是赵大嫂坚决的保证。因此,他们的行程取道,也考虑得更加慎重周密了。
刘七爹他们来保州时,曾受到中山府一带战争的滞阻,虽说时间已隔开一个多月,考虑到那方面仍有战斗的可能,他们决定绕过从望都到中山府的大路,取道博野、安国,向西折入新乐、灵寿,然后进入真定西山地区上山。
军事时期,什么都可能发生,没有绝对的安全,他们所以选择了这条路,其目的只想离开中山府远一点,估计金军未必会在博野、安国一带出现。至于新乐、灵寿一带地区,他们是熟悉的,那里还没有金军前去进占,当地一些据地自保的民间武装组织,如弓箭社以及逐渐发展起来的忠义巡社等的首领与山寨都通声气,只要说出他们是赵大哥、马廉访的家眷,就会得到保护。只是由迤东的安国折入迤西的新乐,这一百多里地多少有些危险。奉斡离不命镇守真定地区的女真大将副都统杓哥督同汉儿万户真定总管韩庆和经常派出部队在这一带巡哨,拦截行人,不让受围的中山府与西山义军通声气。好在这一地区的路径刘七爹与白坚都十分熟悉,还有不少居户与山寨有联系,随时可以投宿。他们小心一点,昼伏夜行,可以闯过这道难关,虽然采用这条路线要多用十天八天的时间。
从离开保州城以来,亸娘就浸沉在与丈夫会面的既欢乐又充满着疑惧的预待中。
亸娘不怀疑她可以克服婆母的顽强意志,最后同意放她出城,因为她有着比婆母更加顽强的意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的意志是无坚不摧的。
但是她对于是否马上就会看到丈夫,内心中却是怀疑的,或者可以说,这次冒险出城,间关百死去找丈夫,失败了找不到他是意中之事,而能见到他、找到他则是意外的。只有命运才是她唯一攻不破的堡垒,而命运一直是亏待她、折磨她的,过去就是因为命运多舛,多次已经掌握在手中的见面的机会,都被意外事件冲走了,它们一次又一次地证实了她心中的不祥的预感,因而使她失去了重新见到他的信心。
这种预感触发于他们分别时的一个小小的偶然事故中。
那时他与刘七爹已束装上路,家中人全在门口送行。她突然想到如果他跨出第一步后,再回过头来看她两次,他们以后还有可能见面。她紧张地等待他回过头来,再一次回过头来。结果她等到了第一次而没有等到第二次。他们越走越远,终于隐没在一丛树林背后,她绝望地感觉到他们之间永无再见之期了。这种不祥的预感,支配着这整整一年半以来她的生活和思想意识。
其实这种预感来源于分离前夕她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听到赵大嫂对他提出的警告,说是真定方面有人要陷害他,而他以满不在乎的态度回答赵大嫂。那几句对话好像把她的心往上一拎,顷刻间她就完全清醒了。后来丈夫送赵大嫂出去回房来时,亸娘要他保证不再去真定,他虽然作了肯定的答复,但他在词气之间泄露出来的神情依然是漫不经心。从那时以来,她就担心将会有不测之祸落在他们之间而无法避免。
据刘七爹事后告诉她,去年她流产在床时,丈夫怀带几颗起死回生的保胎安神丸,从真定疾驰而来,眼看很快就可回到家里来团聚,不料他在路上看见一连举起的五把烽火,使他的马头折而向西。既然战争已经爆发,他应当参加,岂能再顾家室?他这个决定是理所当然、毫无疑义的。对此她没有什么遗憾,她遗憾的是为什么那几把烽火不早不晚,偏偏就在他回家的马头上让他看见。
刘七爹后来还告诉她——这个哓哓多言的刘七爹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都告诉她呢?可能他是以此为理由解释他之所以不能回来,而在她则无一不作为加强她的预感的根据——董庞儿义军在满城打败了完颜兀术的金军,董庞儿、赵大哥与丈夫联骑驰到保州城下,正待进城,偏偏告急的使者驰来,他们就在城门口商量定丈夫率兵去救援中山府,还说两三天内就可击败金军,解中山之围而回到保州。不想张关羽大哥就在那一役中阵殒,丈夫也一去不回。那告急的使者如果稍缓片刻来到,他们岂不就可见面了,即使以后商定了要他去驰援中山,至少他们见一见面,就可以打破她的预感,为什么他们偏偏就在城下逢到那个告急使者?
莫不是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阻止他们重新见面?她无法解释这些一再出现的偶然巧合,不能不认为那是造化弄人,是命运对她的惩罚,惩罚她一心只想把丈夫留在自己身旁的罪过。当儿女私情超过了“合理”的范围,而妨碍丈夫去履行一个男子汉应当履行的义务时,在当时人的心目中把它看成一种罪过,即使她本人也不能没有这种犯罪意识。
对于有形的阻力,她能够与之搏斗而胜过它,而在无形的阻力面前,她确是一筹莫展的。
因此她对于这次能否重新见到丈夫并不抱有很大的希望。尽管如此,她还是要试一试自己的命运,看看此次会不会出现奇迹,扭转乾坤,战胜造化。
她虽然没有战胜命运的信心,但仍抱有与命运斗一斗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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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了由于他们一行人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原因而引起的重大的变化:保州以南一百多里地,金军固然都已撤走,让他们平安无事地顺利通过。一进入中山府的地界,形势陡然紧张,金军密布,巡哨队伍,昼夜出没,到处都布下了棘刺罗网,使他们寸步难行。刘七爹瞠目不知所以,白老爹也只好闭紧了嘴装糊涂。最后总算在博野附近找到郭有恒的一个本家,暂时把亸娘等掩蔽起来。这个姓郭的在乡间也算是一家富户,他久知马廉访之名,十分款待,愿负掩护之责。亸娘这行人,只好暂且在这里住下来。
刘七爹责无旁贷,他带着白老爹,有时姓郭的也陪同他们一起去外面打探消息,探测金军动向。在那十天半月的时间中,金军有增无减,几处交通道口都设有岗哨,加紧盘查行人,有的路口干脆封锁起来,临时竖几根木栅,谁敢偷越,捕获了就要处死。饶他白老爹滑脱如泥鳅,也有两次被金军扣住,恶狠狠地用刀背砍他的头颈,说是要把这奸细送往大营去斫了,首级就挂在木栅上号令示众。刘七爹轧出苗头,急忙把身上戴的褡裢解下来,兜底翻出二三两碎银子,连同褡裢一起送上,总算留得白老爹的一条性命。眼看这条路是被堵死了,既到不了安国、更谈不到新乐和灵寿,只好像冬眠的蛇,在郭家这个地洞中蛰伏起来,等候机会。
亸娘早已锻炼出长期等候马扩的耐心,在保州时,常常要等几个月才盼到丈夫回家一行。战衅一开,他就一去不回了。可以说她的小半生都是在寂寞的等待中度过来的。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机会已在眼前,阻力陡生,把他们孤零零地撂在前不着铺、后不着店的荒村中,不管主人家有多少好意,都无法解除她心中的焦急和绝望。她过了一生中最难堪的十多天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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