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舅舅一面查看放在红锦铺就的锦匣里的玉如意,一面不屑道:“越是含糊其辞,似是而非的话就越有人愿意信。不用咱们多做什么,他们心里头就找好了理由。姐姐信不信,若是咱们斩钉截铁,百般佐证绣儿的身世,不知会有多少人出来唱反调呐。”
“姐姐看这对白玉如意,玉质细腻、温润,好比凝练的油脂。雕工也好。正好给绣绣添到嫁妆里头去。”
朱嬷嬷摇头笑道:“知道你疼她,可这也忒过了。这些物件儿贵重了些,摆出来扎眼儿,收起来又恐怕损坏了,我给她准备的就够多了,怎么都不会亏了她去。”
程舅舅得志意满,大笑道:“那可说不准。这些东西现在摆不出来,等日后未必没有那个身份地位大大方方地拿出来用。我给咱们绣儿看重的那家小郎官,也很有些家底子,只是我心里总觉着咱们家绣儿还能配得上更好的。”
“行了,这话你说了十回了,扒拉出个人选就要挑一回刺儿,不几天就否了人家。也就是这一回你看了半个月了,我想着有谱儿,才过来听听。”若不然,谁愿意听那些八竿子打不着人的私事呢,自家这个兄弟被义父也教出师来了,人家那捂得好好的盖子,不知他怎么打听算计的,私底下都翻得一清二楚。
朱嬷嬷感念自家兄弟一片心,可也禁不住这心一下飞起来,一下坠到谷底里的日子。程舅舅找外甥女婿找了也得十七八个了,个个都翻出了好些不足,叫朱嬷嬷看着听着,再多的心气期盼也搅和的哭笑不得了。
“谁家挑女婿跟你似的,人家家里妯娌之间的那点子破事你都要打听清楚。”朱嬷嬷也是没法子了,这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烦,自家兄弟比老丈人还厉害呢。
程舅舅闻言,脱口道:“先主子寻侄女婿就是这么着的……”话说出口就知坏了,忙止住。
朱嬷嬷一愣,惠后当日为侄女甄选亲事,那是费尽了心思的,那些子弟父祖的劣迹都打探的清楚,这里面的许多事她都不大清楚,没想到这差事过的是义父和自家兄弟的手。
程舅舅撂下玉如意,忙捧了一盏茶亲自给朱嬷嬷,瞅着朱嬷嬷的神色道:“……这事原是义父吩咐下来的,里头的弯绕手段,我都是熟的。咱们给绣儿相看的,都是些品级不高的武官儿人家,这样的人家不比勋贵大臣,门槛子矮,内里也松泛,好打听的很,阿姐别多想。”
朱嬷嬷叹道:“咱们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后宅的事我还摆布的开,可外头的,不靠你这舅舅靠谁去。只也别忒鸡蛋里挑骨头了,上个月那个钱姓骁骑校家的公子,我瞧着就挺好。难得他家老夫人也是个阔朗又机敏的性子,可巧我还有过一面之缘,这样的人家,把咱们的意思透给人家,人家才能接得住。”
程舅舅自打把给外甥女择婿的音儿放出去,自然就有觉得合适的人家暗地里探问,更有官媒人上门来的,可这相中的都是与程家搭边的人家,就算没见过面儿,也多是豪商巨富之家,零星还有内务府挂名的小官儿。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世人结亲多是绕着自家的圈子来的。
可偏偏程家不走寻常路,要给外甥女儿寻摸个毫无干连的军中小儿郎。这可就难为了,再没有那坐在家中等人上门挑挑拣拣的好事儿,反得自家打听清楚,相中了,私下里寻个中人把事情透给人家知道,人家衡量觉得好了,再寻官媒人,主动登自家的门儿。
难也就难在这里。军中那种地方,不管是五城兵马司还是京郊大营,正经的小郎官儿大抵都住在营中,只看他们休沐时是怎么行事:是去妓管寻花问柳,还是与同袍醉饮狂乐;是回家蒙头大睡,还是帮衬家里把活计杂事都办好。就很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可是这些小将士家中大多都是寻常,祖母乃至于母亲大多只是小门户出身,程舅舅倒没有看不起人家的意思,怕只怕自家的意思这些人接不住,传扬出去,可就挠头了。
这军中那些爷们镇日里也都是大嘴巴子,还就爱这些带着女儿家的小话,要有了这些传言,绣绣就算嫁了个好人好门户,嚼的这舌根也能搅得夫妻不和,翁婆不满。可不得谨慎么。
“不行!钱家老太太是有几分见识,心里也明白,就连钱太太也是科举出来县丞家的女儿,这意思当然接得住,可你就不怕他家故意使坏!”
朱嬷嬷忙问:“这什么意思?钱太太娘家兄弟都没考出来,早精穷了的,如今只靠着钱太太过活,就这,钱骁骑校也一心一意的。况且钱老太太露出的意思,咱们绣儿可不正合适。何况绣儿有底气,配那钱小儿郎可不正好,你也说那钱榕的脾气秉性都好。”就算成不了,依钱老太太的手腕,也不会透露出去。
程舅舅冷笑:“这用妻子嫁妆撑门户的人家,哪里好了。”见他姐姐眉头皱起来,才道:“钱老太太和钱太太不是一条心,这老太太有心计,从不对儿媳妇贴补养活娘家说什么,可焉知她心里不愿意。若果真无怨言,就不会传出这老太太给孙子相看亲事的话了,钱太太娘家好几个正适龄的女孩子,有的都及笄了也没急着说亲,这意思,姐姐不明白?”
朱嬷嬷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怒道:“可真是!……”
程舅舅笑道:“这两婆媳都是作戏的高手,外头可是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过,若不是查到钱氏娘家好几个女孩子都没定亲,我也想不到,可既然让咱们翻出来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说着话锋一转,“再者,我也舍不得叫绣绣头顶着两重婆婆过活,这样的人家,再好我这里也过不了。”
把个朱嬷嬷都气笑了。
程舅舅从怀里掏出来一叠子折在一起的纸,献宝道:“别提那什么钱啊金啊,我这回是真看中了一个小子,这小子家里有家资,自己也有本事,长得也俊,最要紧的是他家里什么外祖母、祖母连同亲娘一并都没有,咱们绣绣嫁过去能当家,不吃气!”
叫朱嬷嬷啐一口,笑骂:“这是什么话,我还指望着日后绣绣有婆母疼爱呢。”可脸上已是春和景明一片,说话间,手上就把那纸接过来。
程舅舅分外得意:“可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么!这小郎君,不是,这指挥使年少有为,才弱冠就靠功劳做到六品指挥使。家里也清白,很有些底子,身边也从来没那些个花花草草的,都这个岁数了,着实也不容易。最要紧的是五城兵马司分作中、东、南、西、北五司,他分管的就是东城,咱们放出风声,他自家撞上来,这封厚信就是他家送来的。”
这样的好事,倒叫朱嬷嬷疑惑了:“若真有这么好,何必来咱们家求亲,说凉薄些,世人结亲,必图一样。这家若是聘个上官之女,那怕是庶出,也说的通情理。”说着晃晃那叠子纸,这竟是封自来的信?
“况且,这‘湛’姓可不多见,咱们没打算把绣绣嫁到那动辄几十分支的旺族里去,可也没想着再给孩子寻个孤户。我看这头一页籍贯上,这孩子还是个独子,就更不行了,日后若有事连个臂膀都没有。”
朱嬷嬷才看了一页,就忍不住问。
程舅舅笑着接过那纸,笑道:“姐姐想想,当日义忠老亲王谋逆时,不是有个湛姓的城门旦立功么,若不是这个人死撑着没打开城门,如今可还说不好呢。这姓湛的城门旦带着亲兄弟和族人共三十四人,一直撑到老圣人的亲信卫军来才开的内城门……谁能料到外城门和皇城门都算好了,偏生当间最不起眼的走囚车的‘死门’,内城宣武门出了岔子,叫个城门旦看出了猫腻,这城门旦还胆大包天,一包巴豆下去,十来个精兵就废了,他自己带着兄弟族人守住了……”
朱嬷嬷恍然:“原来是他家。”
程舅舅笑道:“可不就是他家么,这湛家忠义,退的也利索。这湛小子就是城门旦湛大的独子,虽他家只这两个男丁,可湛家祖爷能生,湛大足有七个亲兄弟,况且早分了家,要人有人,也不是一大家子一处糟心事多。你别看他家不显山不露水的,家底子可厚着呢。”
程舅舅低声道:“这也是两家的缘法。你道为何他家看中绣儿,原不过是咱们家和湛家底里是一样儿。”说着眼里就泛了泪光:“我虽掩饰的好,可是什么样姐姐也知道,就说义父,日后他老人家功成身退荣养了,这关系也是瞒不住的。就是现在,也是大伙都知道的‘秘密’了,经不住打听。绣绣有个内官的外祖,这好说不好听……”
朱嬷嬷一扬眉,道:“这有甚好遮掩的!孩子……”
不等她说完,程舅舅双手压一压道:“姐姐要说的话,我都知道,只是世人多看轻鄙夷,这也绕不过的。姐姐听我说。”说着就从那叠纸里头把第二张抽出来,拿着道:“湛大这一支是过继子,他爹过继给了一个对族中有大功的内官,这老内官见过继子扶不起来,就一意叫他生儿育女过安生日子,可孙子辈如湛大和他那几个兄弟都是他一手教养的。这老内官活的年岁长,就连这桩亲事的湛小子都是老内官调养过的。湛家不仅认这祖宗,还堂而皇之的从不避讳。湛家是内官之后,咱们绣儿亦是,这亲事亦有这个缘故。”
程舅舅“嘿”一声,又笑道:“那姓湛的老内官义父也知道,这可是个能人,当年义父还从他手底下做过差事呢。湛家只要还能保有这位老内官的一半家财,那就了不得了!”
朱嬷嬷想一想,还是把自己心里最要紧的一句话问出来:“这孩子,依你说有能为,有家资,偏还长得好。可这二十多年岁的小爷了,身旁从来没有过花草,就算猫不偷腥,但我可不信就没有往他身上凑的。这里头……,不会是……这小爷有什么不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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