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把侍者叫来,吩咐他,给我另外记账。我的房间租金还不太贵,不至于吓得我要搬出旅馆。我身边有十六个弗里德里希金币,以后……以后也许会有钱的!真奇怪,我还没有赢钱,可是我的思想、感觉,我的举止却像个阔佬,而且我居然只能这样想。
虽然时间还早,我却打算立即到阿斯特莱先生处去,他下榻在英吉利旅馆,离我们只有几步之遥,可这时德·格里忽然走进我的房间。这可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况且最近一个时期,我跟这位先生关系很僵,非常格格不入。他显然不掩饰他对我的轻蔑,甚至尽可能露骨地表现出来;我呢,我也自有道理不把他放在眼里。总而言之,我恨他。他的到来使我颇感惊讶。我当即料到,其中必有蹊跷。
他进来的时候非常客气,对我的居室恭维了一番。见我手里拿着帽子,他便问,时间尚早,莫非我要出去散步?听到我说有事要去找阿斯特莱先生,他想了一想,若有所悟,脸上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德·格里和所有的法国人一样,需要献殷勤的时候笑容可掬,不需要献殷勤的时候马上面孔铁板。法国人很少有天生殷勤的,他的殷勤仿佛始终是根据利害计算,按指令办事的。比如,倘若他觉得有必要做一个富有想象、别出心裁的人,稍微要与众不同一些,这时候他的想象便在早就被人们用滥了的庸俗不堪的形式中表现出来,愚蠢透顶,极不自然。法国人天生是最小家子气的市侩,平庸卑琐的人物,——概而言之,是世界上最乏味的人。据我看,只有涉世不深的稚嫩之辈,尤其是俄国小姐们才会被法国人所迷惑。任何一个正派人一眼便会看出那种和蔼、殷勤和可掬笑容不过是沙龙里那一套陈腐刻板的程式,觉得受不了。
“我有件事情来找您,”他虽然很客气,却非常自以为是地说道,“不必隐瞒,我是作为使者,或者,最好说是作为将军派来的调停人来找您的。我的俄语很差劲,昨天的事我几乎一点儿也听不明白;不过将军详详细细告诉了我,所以我坦率地说……”
“听我说,德·格里先生,”我打断他的话,“在这件事情上您也来充当调停人?我,当然,只是一个教书匠,从不奢望有这份荣幸,做这家人家的亲密朋友,或者跟他们有特别密切的关系,所以,我也不了解全部情况。难道您现在已经完全是这家人家的一分子了?因为您什么事情都掺和进来,那您必定马上要在任何事情上都来充当调停人喽?……”
我的问题他听着很不入耳。对他来说,这问题昭然若揭,不过他不愿意透露罢了。
“我跟将军的关系,一部分是事务上的,一部分是因为某些特殊情况,”他冷淡地说,“将军派我来要求您放弃昨天的打算。您所设想的一切自然非常巧妙;但是他恰好要求我向您指出,您是不会成功的。何况男爵不会接待您,说到底,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可以用各种办法摆脱您的继续胡闹。您同意吧。请您说说,为什么要继续搞下去?将军答应您,一有合适的机会,当即再聘请您到他家任教,在这之前,您的薪水,您的薪水,照给。这样安排很有好处,是不是?”
我非常平静地反驳他说,他有点儿搞错了;男爵那里未必会撵我走,相反,倒会听听我的理由。我请他说老实话,他来这里大概是来探问究竟的吧:这件事情下一步我准备怎么办?
“啊,天哪,既然将军这么关切,那他自然很乐意知道,您要干什么?怎么干?这是非常自然的!”
我开始向他作说明。他呢,懒洋洋地摊开手脚坐在那里,头稍稍朝我这边歪,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嘲讽神情。总之他摆出极其傲慢的架势。我竭尽全力装出我对这件事情看得非常严重的样子。我解释说,因为男爵向将军告我的状,倒好像我是将军的仆役似的,所以,这一告,首先把我的职位给告掉了;其次,他藐视我,当我是没有能力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不屑与我一谈。我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不过,考虑到年龄的差别,上流社会的情况以及其他等等、等等(说到这里我几乎忍不住要笑),我可不想再担轻率的罪名,直接要求男爵决斗,或者仅仅向他提出决斗。然而我认为自己完全有理由向男爵表示,特别是向男爵夫人表示我的歉意,况且最近我确实觉得自己身体不好,精神失常,可以说是幻想联翩,如此等等。可是男爵本人昨天向将军告了状,我却认为这是侮辱,他坚持要求将军辞退我,使我现在处于无法向他和男爵夫人表示歉意的境地,因为他和男爵夫人以及整个社交界多半会以为我是因为害怕才去道歉的,目的是要讨回饭碗。由此得出结论,我现在事出无奈,只好要求男爵首先以最得体的话语亲自向我道歉,比如,他可以说,他根本没有打算侮辱我。待男爵说了这话,我就摆脱了困境,可以真诚而坦率地向他表示歉意了。“总而言之,”我归结道,“我只要求男爵让我摆脱困境。”
“嚯!明知此事难以启齿,偏偏又甩不开那些个臭讲究!您为什么要道歉?您不否认吧,先生……先生……您想出这一招来是故意要使将军恼火吧?……也可能您怀着什么特殊的目的……亲爱的先生,对不起,我忘了您的大名,叫阿列克谢……是不是?
“亲爱的侯爵,请问,这事情跟您有什么相干?”
“但是将军……”
“将军怎么啦?他昨天讲过一些话,说是现在做人得特别留神……而且还很惶恐不安……但是我一点也不明白。”
“这里面,这里面有特殊情况,”德·格里以一种恳求的口气说,越来越听得出有懊悔的味道。“您可知道康明小姐?”
“就是勃朗希小姐?”
“对,勃朗希·德·康明小姐和她的妈妈……您应该承认,将军……简而言之,将军坠入情网,甚至……甚至可能要在这里结婚。可是您瞧,这时候如果闹出种种丑事来……”
“我丝毫看不出什么丑事跟结婚有瓜葛。”
“然而男爵的脾气非常暴躁,普鲁士性格嘛,您知道,他可能为了一些小事而争吵起来。”
“那是冲着我来的,不是冲你们,因为我已经离开这家人家……(我故意竭力装得稀里糊涂。)请问,勃朗希小姐嫁给将军这事情已经定局了吗?那他们还等什么?我是想说,干吗还把事情瞒着呀?至少瞒着我们,瞒着家人吧。”
“我不能对您……不过,这还不是全部……但是……您知道,他们在等待俄国的消息;将军的事情要办得……”
“呀!亲奶奶!”
德·格里愤恨地瞪了我一眼。
“总而言之,”他话锋一转,“我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您的天生的和蔼脾气,您的聪明、待人接物的分寸感上了……为了曾经像亲人一样待您、钟爱您、尊敬您的这家人家,您会这样做的吧?……”
“对不起,我被撵出来了!您此刻肯定说,这是为了做做样子。但是,如果人家对您说:‘我当然不想揪你的耳朵,但为了做做样子,还是让我揪揪你的耳朵吧……’您去答应吧。这不是差不多吗?”
“既然这样,既然什么请求也打动不了您,”他严厉而又傲慢地说道,“那么,对不起,老实告诉您,他们可要采取措施了。这里有政府机关,今天就把您驱逐出境!见鬼!像您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要向男爵这样的人物提出决斗!您以为人家会让您太太平平?告诉您,这里没有一个人会怕您!我来求您,多半是我自己来的,因为您打扰了将军。难道,难道您以为男爵不会吩咐听差干脆把您撵出去?”
“我根本不会亲自上门去,”我非常平静地回答,“您搞错了,德·格里先生,这事情的解决会比您所想象的体面得多。我这就去找阿斯特莱先生,请他做我的中间人,总之一句话,做我的副手。这位先生对我有好感,大概不会拒绝。他会去见男爵,男爵会接待他的。如果我本人是一个教书匠,显得有点像下属,唔,说到底是没有人庇护的,那么,阿斯特莱先生可是勋爵,真正的勋爵,尽人皆知的比勃罗克勋爵的侄子,而且这位勋爵就在这里。您放心,男爵对阿斯特莱先生会以礼相待,听他把话说完的。如果他不肯把话听完,那么阿斯特莱先生将会看作是对他个人的侮辱,——英国人的脾气多么倔强,您是知道的,——他会派朋友去找男爵,他有些很要好的朋友。现在请您估量一下此事的结果如何,可能不像您所设想的那样吧。”
法国人大为胆怯;我把这一切说得煞有介事,好像我真的很能制造事端。
“但我是向您请求,”他说,完全是恳求的口气,“别搞啦!闹出丑闻,倒好像您挺高兴似的!您不是要求决斗,而是要把事情闹大!我说过,这事情闹下去会搞得很可笑,甚至很俏皮,——也许这正是您想望的吧,不过,简单地说,”看到我站起身来,拿了帽子,他归结道,“我是来向您转交一位女士的便函的,您看看,人家托我等着带回音回去呐。”
说完这一席话,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用封条封好的便函,交给我。
便函是波丽娜的笔迹,上面写着:
我觉得您是存心要把这件事继续闹下去。您恼火了,便有意恶作剧。但是这里面有些特殊情况,以后我也许会告诉您的。请您停止吧,安静下来。这一切是多么愚蠢!我需要您,您答应过听我的话的。回想一下施朗根贝格。我请求您,如果必要的话,我命令您,乖乖地听话。
您的波
又及:如您因为昨天的事而生我的气,则祈谅。
看完这寥寥数行,眼前的一切似乎变了样。我嘴唇发白,身子哆嗦起来。该死的法国人装出一副格外恭谨的神气,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似乎不来看我的窘态。我倒宁愿他对着我哈哈大笑,把我奚落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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