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地软儿特别不好拾。天旱,地软儿小得很,在草底下藏着不容易找到。但地软儿泡软了好吃,有营养,我和娘烧汤喝。
靠着拾地软儿过了半个月,我也饿得走不动了。正好这时供应救济粮了。
是生产队长王仓有到我家通知到大队背救济粮的。大队就在黑石头村里,我去背的,给我和娘四斤大米。
当时家里没有锅。头一年大炼钢铁,我家的锅呀铁壶呀,所有金属的东西都叫生产队搜走了,家里就剩下一个沙锅。也没有柴了。院子里只有一个不知啥时候挖下的树根,可我和我娘劈不开。我娘就把沙锅放在树根上,——由于有了大米,我娘精神大了,鼓起劲儿从房子里爬出来了——我娘叫我抱些麦草放在树根底下点着。我娘想把树根烧着,我们从两边吹气。树根上的树皮着了火,有了红火,后来麦草烧完了,红火又灭了。想煮米汤,水没烧开,米倒是泡软了,我们就喝了。
过了五六天,那几斤大米喝光了。这时候生产队的食堂又恢复了,一天叫社员打两次稀汤。我听人说,救济粮一人一天四两[10]的标准。四两粮能做什么饭,就只能喝两顿稀汤。
就在我们喝稀汤过日子的一天,庆祥和吉祥到我家玩来了。我娘问他们:这几天不见你们两个人,你们到哪里去了?庆祥和吉祥抢着回答,我们到福利院去了。我娘问福利院是做啥的,庆祥说福利院是收娃娃的,那里能吃饱。我娘又问福利院在哪达哩?庆祥说,福利院就在襄南公社院子的隔壁,福利院一天吃两顿饭,早上吃一顿糜面馍馍,后晌一顿汤面,有时候是棋花块块,有时候是柳叶子片片,饭里还有不少洋芋疙瘩。顿顿都能吃饱。
我娘坐在炕上和三姨娘的娃娃说话,听说在福利院能吃饱饭,就又问:福利院能不能把巧儿也要下?
庆祥说,那不行呀姨娘。福利院要家里没人了的娃娃。
庆祥和吉祥说完就走了。他们是从襄南来看一下黑石头的大大的,还要赶回福利院吃晚饭,二十里路呢。
黑石头(6)
我娘和庆祥兄弟说话的时候在炕上坐着,那兄弟走后,我娘就躺下了。她的一只手搭在脑门上,长时间闭着眼睛。我当成娘坐的时间长了,乏了,要缓一下,提上树皮桶桶拾地软儿去了。可是这天后晌回来,我从食堂打来的汤我娘一口也没喝。第二天上午也没喝汤,还是静静地躺着。
娘的情况把我吓坏了。我以为娘不行了——我大我哥和我奶奶临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一句话不说,睡着睡着就没气了。我想,娘要是走了,我可怎么办呀,天不就塌下来了吗!这天我没出去,我把头一天拾下的地软儿泡软,洗净。晚上的面汤打来之后把地软儿放进去煮了煮,稠乎乎地给娘舀了一碗,端过去:
娘,起来喝些汤。
娘没说话,只是把睡在枕头上的头轻轻地摇了摇。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而且是大声地嚎。
像是我的哭声把娘惊了一下,我娘一下子就坐起来,比平常坐起来的速度快得多。娘惊愕地瞪着我:
你哭啥呢?
我还是哭:你怎么不喝汤呀……我当成你不行了……
我娘嘴咧了一下,她是想笑,但她干巴巴薄得没肉的嘴唇没笑出来,嗔怪地说,死女子,你怎么胡说哩。我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不行了?
我说,那你为啥不喝汤?
死女子!娘这两天不觉得饿,就不想喝呗。
我说,可我当成你要死了……
死女子!我能死吗?我死了谁管你去!谁给你做衣裳哩!拿来拿来,把我的碗端来,我叫你看看我能喝不能喝,我是死哩还是活哩!
这天晚饭,娘喝了两碗稠糊糊。而且第二天早饭端来食堂的稀汤之后,她也比往常多喝了半碗。
我娘不光是能吃了,还能干活了。这天喝完早上的一顿汤,我去掐苜蓿了。黄昏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情况把我吓了一跳。我娘在炕上忙碌着:不知道她从哪里翻出来一捆羊毛,扯着,撕着,把炕都堆满了,连空中都飘着毛絮。我说她,娘你不缓着,撕羊毛做啥呢?娘说,我给你做条棉裤。
娘能坐起来做活了,我心里多高兴,这说明她的身体比前一段时间好了,但我怕娘累着,就说她:我的棉裤是去年拆洗过的,添了新棉花,暖和着哩,你就不要再做新的了。你睡着缓着。我说的实话,我们村子的娃娃们冬天都穿的破棉袄,还是空心穿棉袄,下身只穿单裤单鞋。更有甚者,十几岁的男娃女娃连单裤都没有,冬天冷得出不了门,在炕上蹴着。而我娘两年就要给我做一身新棉衣和新鸡窝[11],第二年穿时衣裳旧了,就做一件新褂子套上,过年总要穿新的。这两年我大上引洮工地,我娘也时不时地被队长派出去劳动,大战华家岭,拓宽华双公路,没时间也没钱给我做新棉衣。不过旧棉衣拆洗过了,裤腿也加长了,穿着挺暖和。在沟里洼里拾地软儿,剜野菜,我没觉过冷。但我娘不听我的话,用嘲笑的口气说,你潮着哩[12]!衣裳穿不破吗?
我说,破了再说破了的,明年再做嘛。
可是娘不听我的话,喝完汤之后在煤油灯下还撕扯了一阵子羊毛。她把一疙瘩一疙瘩的羊毛撕开,扯虚,把里边的尘土抖干净,扯成一片一片的堆在炕上。全部羊毛撕扯完了,才睡觉。
后来的几天里,娘的身体和精神越来越好,她把箱子里的碎布找出来,又把她年轻时穿过还有八成新的衣裳翻出来拆了,量呀裁呀絮羊毛呀,给我做了一条厚厚的棉裤。棉裤做成的那一天傍晚娘叫我换衣裳,把旧的脱了,把新的穿上。我换了,把新裤穿上了,但是娘絮的羊毛太厚了,我的两条腿变成两个棉花包子了,上炕下炕弯一下腿都很吃力。我很不高兴,说她:你把裤子做这么厚,我以后怎么跳房房[13]掐苜蓿?腿都弯不下嘛!
娘笑了一下说,你潮着里,厚了不是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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