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佛山衙门内。
书房八仙桌上,四锭马蹄金整齐地码在那里,散发着光芒。这四锭黄金约有二百两分量,以当下广东银价,可兑白银近八百两,这么大的数目,足以抵上一个中产之家全部家当。即使佛山遍地铁厂,冶铁业发达,这么大数目的黄金,也没几个人拿的出。
看着弟子这大手笔孝敬,侯守用脸上去没有几分欢喜神色,看范进的目光也颇为复杂。
“范进,我记得你是个贫寒出身,本官初见你时,你还是一无所有的穷家子弟,几日未见,便出手如此豪奢。你那铅笔铺子似乎刚刚开张吧,生意不管如何好,总不可能拿出这么大一笔款子。难道南澳岛当真如此富贵,走上一圈,就有这么大笔钱财进帐?”
南澳的战事结束,武人的工作基本可以宣告完成,剩下的就是文人的工作。本来殷正茂出于赏识人才以及弥补酬庸范进,很愿意他留下来,从战功里得到一份分润,但是范进本人却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自己和殷正茂这边的圈子没有多少交集,那些文士以及军中能书者都指望者从这场大功里捞取好处,自己参与进去,就成了抢功。而自己又不想在军队这个领域有什么发展,抢来的功并没有太多帮助,于是在提供了一些诸如防疫,妥善处置尸体,避免因为大规模杀伤而造成瘟疫的建议之后,又给殷正茂画了幅平寇得胜图以及一幅肖像,便告辞离开。
侯守用调动的正式文书已经下发,范进于是未回广州,先到佛山给恩师送行,这四锭黄金就是他送给恩师的程仪馈赠。对于侯守用的质疑乃至疏远,范进的情绪倒是毫无波动,反而微笑道:
“恩师有所非知,南澳岛确实是个福地,不说金山银海,也差不许多。毕竟比起种田,还是海贸获利更多,更别说这无本生意。光是起获海盗藏金就有十五瓮,粗算下来,价值怕不是几十万金。蒙制军厚爱,恩赏赐弟子黄金百两,至于另外一百两,则是之前林氏海盗为求招安送的孝敬,这也是制军知道的明帐。恩师入京做给谏,是清流华选,说出去名声好听,但是日子却也是很清苦。据弟子所知,六部称为富贵威武贫贱,刑科是有名的贫科,现在京官连俸禄都发不出,清流官又没有冰炭耗羡可收,做弟子的不能不为恩师分忧?这点金子,就是弟子送恩师的安家使费,也是弟子拼着性命从南澳搏回来的,不怕人查,就算是都老爷问起来,也不必担心什么。”
侯守用看看黄金,又看看这个弟子,长叹一声道:“你在南澳的事情,为师已经听说了,也算得上九死一生,若是没有你在中间出力,朝廷想要收回南澳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容易,赌上性命又立下大功,两百两黄金并不算过甚。为师做了十几年方面官,并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也不认为人做事拿钱就是错处,即便是恩师自己这些年做方面,一样也会拿常例收陋规,若是在海笔架那等人看来,为师亦不是清官。而且,也并不怕查。不过,做谏官不同于做亲民官,两者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他看看范进,又看看金子,“范进,清流官确实缺乏孝敬,但是想富也不算难事。再者,言官也有出身商贾富豪之家,就算以家中金银相助,也不至于穷。但是他们,是不能富的。所谓清流,既是品格第一,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这也有其原因。御史不食鹅,难道御史的俸禄当真吃不起鹅?当然不是如此,而是要做言官,首先就要学会控制自己的玉望。如果把朝堂比做一杆秤,科道言官位卑权重,以卑而凌尊,便是天家用以制约部堂平衡朝政的砣。如果砣出了问题,秤便失了准头,这天下就没了公道两字。清流中人如果守不住清贫,就意味着他不能控制自己的玉望,连自己的玉望都控制不住,又怎么保持公心?为师做方面时,可以让自己过的舒服点,百里侯应有体面。但是做了清流,我便要安心做个穷官,这是做言官的规矩。”
范进若有所思,沉默一阵道:“恩师所言让弟子茅塞顿开,您是说,您做什么官,就要像什么官?”
“在其位,谋其政,如是而已。我做方面时,可以为你考功名行方便,可以容忍洪承恩那等人横行乡里,只要我的官可以做下去,这些都不算什么,天下的亲民官都是如此。但是做了清流言官,就要有一颗铁心,一身铁骨,这是做言官的本分。天下言官都是如此,我自当从众。”
范进笑道:“恩师这句从众,如同醍醐灌顶,弟子明白了。但是如今朝政不是前朝可比,即便是清流也少不了同僚应酬,这些使费,总是要有的。再说恩师进了京,总要找房子住,也要添置些家什,哪一项都离不开银两,总要留些金银以备不时之需。”
侯守用将三锭黄金朝范进一推,“我收下一锭黄金,算是收下了你的心意,亦是应付必要之费,其他的你自己留下吧。你与为师的想法不同,所求也不同,少年人好美食好华服好美人,都需要金银使费,而为师无此三好,有一锭黄金便足够了。再者佛山与南海不同,这里重冶铁轻农桑,商贾发达,衙门里的公费银子不缺,为师进京,资斧倒也不至于匮乏。”
见他心意坚决,范进就不好再坚持,侯守用又道:“为师听说,陶简之被逐,归根到底不在为师与他的争斗,而在于广东将行的一条鞭法。他的为人,肯定会阻挠此法实行,所以便先把他调开,为师所知,一条鞭法事与你有些关系?”
“算是吧,弟子于大中丞那里提了几句,写成禀贴上报朝廷,没想到朝廷果然恩准,这事真的成了。”
“一条鞭……你可知这法要想推进下去,有多困难,又要付出多少代价?广东一省胥吏粮长,全指望吃些耗羡维生,你这法一行,他们从中做手脚的余地便小了,没了这些手脚,当差成了无利可图的事,你说他们还有什么心思办事?”
“恩师所言弟子已经想过,但是不管怎么做总是会有人不高兴。要么是胥吏,要么是百姓,胥吏不高兴总比百姓不高兴好些。”
“胥吏不高兴,百姓就很难高兴,任何新法,总是要胥吏去执行。他们只要稍稍更易一分,或是一分不更易,只按着条例执行下去不肯通融,百姓的日子就没法过。前朝王荆公行新法,又何尝不是为了救大宋,救万民。可是青苗保甲,最后成了害民之政,这责任在谁?在百姓?在荆公?还是在胥吏?我做了这么多年方面,何尝不知胥吏盘剥百姓之害,但是总算可以维持住局面,不至于生出大乱,国家便也太平。只要国家太平,百姓的日子艰难些,也还可以生活。这一条鞭法太过激进,如久病之人妄用虎狼之药,救命还是害命,现在却是一言难决。”
范进笑了笑,“恩师所言极是,是弟子把事情想简单了。今后不能在恩师面前聆训,弟子甚是遗憾,只求早日进京,向恩师请教。”
“是啊,咱们师徒这一别,便不知几时才能重见,你如今在大中丞身边效力,说是指教,其实这话是过于抬举为师。不管学问还是做事上,我怕都很难再指教你什么,只是分别在即,跟你说几句肺腑之言,就当是几句废话吧。范进,你的前程总在功名上,不管立多少功,做多少事,最后也是要在场中得出身,那为师就问问你,你觉得八股是什么?”
范进先是一愣,沉吟半晌才道:“弟子认为,八股是绳墨,是规矩,亦是给为官者的一个框子。”
侯守用点点头,铺了张纸,又拿起一根铅笔。由于锦衣卫合作,铅笔在广州附近衙门里已经开始流行,尤其是做记帐之类的工作,都已经开始使用铅笔。侯守用拿着笔在纸上画了一个方框,然后道:
“为官者由科举出,这是前朝就有的事,而科举由八股制艺,则是本朝首开先河。读书人先要做好八股,才能做官,其用意便在于规矩两字。我们做学问,心里始终会有一个框子,告诉我们题目是什么,不能侵上,不能犯下,不能漏题……当我们心中把这些规矩记得牢固,乃至一言一行都先要遵守规矩时,这个框子便算牢固,这个时候才可以去做官。”
他在纸上又画了一个框子,这个方框比方才的方框大了一些,将原本的方框套在里面,又道:
“做官与做文章一样,最重要的同样是规矩。你要让别人守规矩,自己也一样要守规矩。当官的人权力大,规矩比做文章的规矩要宽泛,因为毕竟官场上没有考官来罢黜我们的卷子。只有先学好了八股,自己用绳墨控制住自己,做官时,才有可能约束住自己的言行,不去坏规矩。先读书后做官,最大的作用实际是律己,而非律人。有人说八股文章不务实务,实际上做官要考的东西,本就不必与实务有关,真正有关联的,是你自己的心。只有你有一颗守规矩的心,才能保证任何时候都不逾矩。本来你科举不第,应该闭门苦读,以求下科高中。可是机缘巧合,你现在便是想闭门,怕也不能,这律己一事,就很难靠读书做到,只有靠你自省!”
“恩师教导的是,弟子一定牢记教诲……”
“当日你与洪家结怨,为师如果想帮你敲打一下洪家,也并非不可能。可是如果想要为你出头,就要坏了心中规矩,是以为师不愿为,也不敢为。所怕的,就是一旦人习惯了破坏规矩,就会不再把规矩当一回事,自己的心冲破了牢笼,再想把它抓回来就很难了。而为人者不守规矩害己,为官者不守规矩,便要害天下。”
“你未来的前程为师也不好限量,只希望你记住一点,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也不要忘了我们是读书人。读书人要教别人守规矩,自己也要守规矩,这个天下人都守住规矩时,便是太平盛世,否则就要天下大乱!”
他看看范进,问道:“你到现在是不是还没取字?”
“正是。”
“既然如此,为师就送你个字。退思……范进,字退思。以后你多想想我送你的字,便知道为师的期许所在。”
范进也明白,侯守用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清官,但同样也不是酷吏或是贪官。他更像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官僚一样,按照官员的标准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追求的是四平八稳,安稳着陆。自己灭了洪家满门,又在南澳岛上发财这些事,在他看来,实际已经超越了底线。
这里面更为严重的还是一条鞭法,在嘉靖年间甫推即废的新法,于民间以及基层而言,自然是有很多负面看法,否则也不至于推行不下去。自己撺掇着凌云翼推行新法,连带陶简之的纱帽也因此被敲掉。不管侯守用看陶简之如何不顺眼,这种手段,都是他所不喜欢的。送自己这个字,也就是在提醒自己,多考虑一下退路。
不过能提点就证明还是拿自己当弟子看,如果是个路人,就连提点都犯不上。分别在即,范进也无意争辩什么,只郑重一礼道:“弟子多谢恩师赐字。”
“你我位属师徒,不须言谢,只要你能多想想为师说的话便好。为师于京城之内,静待你高中佳音,他日同朝为官,亦莫忘今日你我之间这番交谈便好。”
十里官亭,酒残菜凉,侯守用亲乘坐骑,家人挑着行囊于前引马,范进及一干送行官署望着远去的县令,高声唱赞祝贺。望着侯守用远去背影,范进口内轻轻念起后世弘一大师所创作的那首词,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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