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雅姆
白天的时候,女孩无非是头顶吱嘎的弹簧床响声,急促的脚步声。她是浴室中的泼水声,或者是楼上卧室的茶匙敲击玻璃杯的叮当声。有时候,她是玛丽雅姆眼角余光看到的东西:裙子摆动,匆匆前进的碎步,抱在胸前的双臂,扑打着脚后跟的拖鞋。
但她们终究无法避免碰到对方。玛丽雅姆在楼梯上、狭窄的走廊中、厨房里碰到女孩,有时她从院子走进屋里也会在门口碰到她。每当她们这样相遇的时候,她们之间就会充满尴尬的紧张气氛。女孩提起裙子,低声说出一两个字的道歉;当她匆匆走过时,玛丽雅姆会瞟她一眼,看见她脸上的红晕。有时候她能嗅出女孩身上有拉希德的味道。她能嗅出女孩的皮肤上有他的汗酸味、烟草味和情欲的气息。谢天谢地,在她自己的人生中,性生活这一章已经结束了。玛丽雅姆早就觉得那些躺在拉希德身下的难受的过程很恶心,现在她甚至只要一想起来就反胃。
然而,晚上的时候,她无法和女孩跳起这场两人共同编排的躲避之舞。拉希德说他们是一家人。他坚持认为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必须一起吃饭,他说。
“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手指把肉从骨头上撕下来——和女孩成婚之后,隔了一个星期,他就再也不玩那套刀叉游戏了。“难道我娶了两身石像吗?说话,玛丽雅姆,跟她说几句话。你的礼节哪儿去了?”
他吮吸着一块骨头的骨髓,对女孩说:“不过你也别怪她。她不爱说话。这是美德,真的,因为一个人如果没有什么话要说,最好还是少开口。我们是城里人,你和我,但她是乡下人。农村的女孩。甚至连农村的女孩也算不上。她是在农村之外一座用泥土盖的小茅屋里面长大的。她父亲把她放到那里。你没告诉她吗,玛丽雅姆,你没跟她说过你是哈拉米吗?嗯,她真的是。但话又说回来,她也并非一无是处。你将会亲眼看到的,亲爱的莱拉。首先,她身体很强壮,是一个好工人,一点要求都没有。我可以打个比方:如果她是轿车的话,那么她是一辆伏尔加。”
玛丽雅姆这时已经是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了,但那个词,哈拉米,依然让她觉得心痛。听到这个词,她觉得自己是一条害虫,一只蟑螂。她记得娜娜抓住她的手腕。你这个笨手笨脚的小哈拉米。这就是我忍受了一切得到的回报。一个打碎传家宝的、笨手笨脚的小哈拉米。
“至于你,”拉希德对女孩说,“你就不一样了,你应该是一辆奔驰。全新的、第一流的、闪闪发亮的奔驰。哇。哇。不过。不过。”他竖起一根满是油脂的食指,“人们必须小心……照顾……一辆奔驰。你知道的,因为要尊重它美丽的外观和精湛的工艺嘛。啊,我说了这么多关于汽车的话,你们肯定觉得我疯掉了。我不是说你们是轿车。我只是在打比方而已。”
说完之后,拉希德把他捏好的一个饭团放在盘子里。他表情严肃,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下方,双手在他的饭菜上面晃来晃去。
“人们不该说死者的坏话,更别提死者还是为国牺牲的烈士。我想让你知道,我这么说没有不尊重的意思,但我对你父母——愿真主宽恕他们,让他们得以进入天堂——那么……嗯,那么娇惯你……的方式确实有所保留。对不起。”
女孩脸上闪过的那一抹冰冷而憎恨的神色没能逃过玛丽雅姆的眼睛,但他低着头,所以没有注意到。
“没关系啦。关键在于,现在我是你的丈夫,所以我要守护的不仅是你的名声,还有我们的名声,没错,我们的名誉和尊严。这是丈夫的责任。你让我对此很担心。拜托。至于你,你是皇后,这座房子就是你的宫殿。你想做什么事情,你就请玛丽雅姆帮忙,她会帮你做好的。对吧,玛丽雅姆?如果你想要一些新奇的玩意儿,我会买给你的。你知道的,我就是一个这么好的丈夫。
“我只有一个要求,嗯,这个要求很容易做到。我要求你不得在没有我陪同之下离开这座房子。就这样。很简单,对吧?如果我不在家,你突然需要某些东西,我说的是绝对必需的东西,而且不能等到我回来,那你可以指派玛丽雅姆,她将会出去,替你把它拿回家。你肯定注意到我对待你们两个有区别。嗯,人们不会以同样的方式驾驶一辆伏尔加和一辆奔驰。那样的话就太蠢了,对吧?我还要求当我们出去的时候,你必须穿上布卡。当然,这是为了保护你自己。这样最好了。现在这个城市里面的下流男人太多了。那么多猥亵的念头,甚至连结了婚的女人也有人朝思暮想地渴望玷污她们。好了。就这么多。”
他咳嗽一声。
“我想说的是,当我不在家的时候,玛丽雅姆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说到这里,他匆匆瞟了玛丽雅姆一眼,毒辣的眼光让玛丽雅姆觉得好像被一只铁鞋踢中太阳穴。“这么说并非意味着我不信任你。恰恰相反。坦白说,你比你的年龄聪明多了,聪明得让我吃惊。但你依然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亲爱的莱拉,一个年轻的女人,年轻的女人会作出一些倒霉的选择。她们容易红杏出墙。反正,玛丽雅姆将会负上这个责任。如果你犯了什么错误……”
拉希德不停地说啊说。他那些专横独断的言语像轰炸喀布尔的火箭弹一样落在她们身上,玛丽雅姆只是静静地坐着,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女孩。
有一天,玛丽雅姆从院子里的晾衣线收起拉希德的几件衬衣,然后在客厅里把它们折起来。她不知道女孩在门口站了多久,但当她提起一件衬衣,转过身的时候,发现女孩就站在那儿,双手捧着一杯茶。
“我没想到要吓你,”女孩说,“对不起。”
玛丽雅姆只是盯着她看。
太阳照射着她的脸庞,照耀着她那双绿色的大眼睛和光滑的额头,照耀着她那高高的颧骨和两道迷人的浓眉;她的眉毛一点都不像玛丽雅姆自己的那样稀疏而平凡。她那头黄色的秀发,这个早晨没有梳理,从中间分开。
女孩捧着茶杯的姿势很生硬,肩膀绷得紧紧的,玛丽雅姆看得出她很紧张。她想到女孩坐在床上鼓起勇气的画面。
“树叶正在变颜色,”女孩讨好地说,“你注意到了吗?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当人们在他们的花园焚烧落叶时,我喜欢那股秋天的味道。我母亲,她最喜欢的是秋天。你认识我母亲吗?”
“不是很熟。”
女孩把一只手放在耳朵后面。“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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