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耐下性子挨在罗汉椅边沿坐下,试着去拉她的手。绮雯却如大难临头一般极力躲避,就差跳起来逃跑了。皇帝皱眉问:“你是真醉到连我是谁都认不出了?”
绮雯双手攀住镂雕扶手,朝他冷冷一笑:“是你又如何?正因是你,我才最不敢亲近。我来此都是皇后娘娘安排的,来了之后一直安安分分,一句话不敢多说,一个眼神都没向你使过,纵是如此,还要被那些小宫女们说成是下贱,倒贴,最好听的也是个攀高枝。再被她们知道你来这般对我,我如何还担得起?”
皇帝听的一怔:“你是说,她们在讲你的闲话?”
他还真没往这边想过,还觉得她总避着嫌疑不敢显露一点对他的讨好,是小性儿,是多心,怎想得到她还承受着这般委屈?宁妃她们吃醋泛酸也就罢了,那些宫女,不过是些下人罢了,怎地也敢编排她?
“你以为呢?”绮雯头脑昏沉,往日再怎样忍耐,天天听着那些人的冷嘲热讽,也是在心里沉淀下了委屈,这会儿醉了个稀里糊涂,索性不管能说不能说的,一股脑都说给他听,“你知道我本来有多瞧不起那些一门心思爬男主子床的丫头们么?可如今我却被她们视作同样的人,我情何以堪!你就让我安分做个宫女罢,不必送我东西,不必同我吃饭,不必与我亲近,反正你连我说的话都不信,何必还要让我担这个虚名!”
皇帝再听不下去:“我哪里不信你?我叫东厂查你,那是有意的,是要看看源瑢与东厂有多少联系,看看源瑢会对你作何反应!虽说……虽说我昨日刚说了不想要你插口朝政,紧接着便来利用你做这事,是说不过去。可,你也不至于为此对我一丁点信任都没了吧?”
“什么我不信你?你竟还……还倒打一耙!”绮雯更委屈了,竟而又哭了出来,“干脆我连宫女也不要做了,还是直接死了的好!”
皇帝无计可施了——果然现在再说已经晚了,这小醉鬼已经听不明白了。
绮雯悲从中来,捂着脸哭得肝肠寸断:“我对你掏心掏肺,你不信,好歹来当面逼问我呢,竟然……要动用东厂!你竟不知,我在这世上仅你一人可依靠了,你不信我,还让我如何容身?既连我的话都不信,当初又何必待我好,招惹我对你动心?既连我说的话都不信,又何必装出怜我爱我的样子哄我?一早公事公办,让我早在那会儿就死在潭王府里,不就简单了?”
字字锥心,皇帝心痛如绞,回想起刚才自己还不拿这当回事,还觉得说个清楚,拿个镯子哄一哄她便过去了,竟没去想,她退路全无,一心都扑在他身上,已经何其无助,再要被他疑心,可不就是个巨大打击?又如何能去怪她小心眼,怪她小题大做?自己怎就总是如此粗心!
他再不去管她的挣扎,狠狠一把抓过她手腕,拉来怀里抱住:“是我错了,口口声声说不想要你碰那些事,却还要利用你,是我口蜜腹剑,是我对不住你。”
以他的冷硬性子,这几乎已是他能吐出的甜言蜜语之极限,却见绮雯听后,只泪眼婆娑地抬头问:“你这是认错了?”
皇帝又是啼笑皆非,自己下了半天的决心才抱了她,可她竟对这举动毫无反应,只一心计较着谁对谁错,这好好的心意看来是又白费了。无奈中抬手理了理她的额前乱发,温言道:“没错,我认错了,你可能原宥我了?”
第44章 情之所至
绮雯抽了抽鼻子,委委屈屈地嘟着嘴道:“其实,我也明白你查我没什么不好,我又没什么怕你查的,查清了咱们才是两相省心,你查我才说明你在乎我,也算是好事。可……可我多盼着你是天生就信我的啊。”
说着就又流了两行泪下来。皇帝万分无奈:“我再与你说一遍,我没想有意查你,是想借此试探源瑢,你可听得明白?”
绮雯幽幽一叹:“你是昨晚才吩咐下去的吧?今日一早消息便传给我了,可见三王爷的爪牙有多神通广大。”
皇帝刚觉得她好像听懂了,却又听她冷笑了一声道:“你看看,你差东厂查我,反倒是人家三王爷来告诉我,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反倒比你还拿我当自己人看呢!你都还不如他对我好,难道不觉汗颜么?”
唉,看来今晚想让她听明白这事是没希望了,皇帝彻底没了脾气,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汗颜,我都汗颜死了。”
“你是帝王,是不该轻信于人,我都明白,可……”绮雯刚深明大义了两句,便又气哼哼地推开他,化身为发脾气的小孩子,“我就是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那你要怎样才能高兴呢?”皇帝深感无奈,怪不得从前邱昱总唠叨女人很麻烦呢,殊不知喝高了的女人更麻烦。
“我要替你报仇!”绮雯攥紧拳头,说得怒气冲天。
“什么?”皇帝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喝高了的人都这么逻辑混乱么?
绮雯看着一边,怒冲冲地咬牙道:“哼,看起来他在这宫里的细作还真不少,还竟敢这般大摇大摆地来与我说话,好像拿准了我不敢向你告发他似的,也太猖狂了!这口气你能忍,我可忍不下,我一定要为你报这个仇!总有一天我要将他们都给挖出来,拴成一串推去他面前,好好羞辱他一番,给你大大地出一口气!”
“……”他简直爱死这个麻烦的女人了。唉,她都伤心绝望的想去死了,还没忘了给他出气报仇呢,这么一看,自己轻描淡写就决定了利用她,可真说不过去。
他重又去拉她,这回有诚意多了,也主动多了,再不必像刚才那样怵怵探探,见她依旧抗拒,他还好脾气地哄着:“不怕,以后谁再敢对你说三道四,我便要他们的命。再说都是我硬要你来攀这高枝的,你又怕个什么?”
她仍然推着他的胸脯不从,嘴里咕哝着:“小心弄脏了你衣服。”
皇帝见她摸出一方白绢丝帕想要擦脸,又停住动作,将丝帕塞回怀里,重新摸了一方藕荷色的绢帕出来擦用,不禁心感好奇,刚想问“那是什么宝贝”,冷不防她擦完了就咕咚一下,主动投进了他怀里,于是乎,他一个字都再问不出来了。
檀香袅袅,屋中一时没了声音。桌上的饭菜没吃下多少,但他们谁也再想不起这茬。
这一刻虽是他主动争取来的,此时却着实心慌意乱,下颌似沾非沾地蹭着她的发髻,鼻中似有若无的凝着一点清香,他清晰感觉到全身都在迅速升温,仿若抱进怀里的不是个人,而是个火炉,还是个极度易碎的火炉,慌得他全身僵硬,不敢妄动。
好在外面的下人没有他传召,没人敢贸然进来。
他穿着祥云暗纹的蜀锦直缀,厚实的衣料上织满丝线,有种粗糙与细腻并存的微妙触感,绮雯将脸颊贴在其上,闻着其中隐隐透出的男子气息,满心满怀的踏实宁适,很快昏昏欲睡。
过了好一阵,皇帝总算缓过点神来,目光落在她胸前——三指宽的深碧色缠枝莲刺绣滚边交领间,露出那方白绢丝帕的一角,依稀露出丝帕边沿的一圈青碧色万字绣纹。那是他专用丝帕的纹饰,皇帝更是好奇,问她:“你这方白帕子是哪儿来的?”
她没有回答,低垂的长睫好似鸦羽,皇帝这才留意到她呼吸匀停,竟是睡着了。好笑之余,他也有些不忿,这样时刻,他一个男人尚且局促无措,怎地她反倒这么放得开呢?这就是传说中的酒壮怂人胆?
那方丝帕撩动着他的好奇心。他探出手指,小心地拈住丝帕往外抻出。
她的袄子里面穿着白布里衣,适才迷糊之间将丝帕一举塞进了里衣领口,这会儿抻出的丝帕就携带着她的体温,更是带得交领里的春光乍隐乍现。皇帝脸上一阵发烫,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件老大的亏心事。
终于将绢帕抽在手里展开,素白的一方丝绢,仅有边沿那一圈细小的万字纹装饰。他想了起来,这是上次下雨时随手丢给她的,全没当做什么送她的礼物,她竟这般随身带着,还舍不得当做帕子来用……
手中触感有点发硬,他就着烛光仔细一看,才惊然发现,靠近丝帕一角处竟用同色的白丝线绣着两个寸许高的正楷大字:“源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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