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公演[151]的日期定在天气较冷的季节。这段时间,新年的脚步已近,不到二十天,新春即将降临。市场里做生意的都在忙着准备过年,穷人则烦恼着不知如何打发年关。就在这段日子里,话剧公演盛大揭幕了,前来捧场的宾客全都属于生活悠闲、经济宽裕,以及分不清年始岁末之别的阶级。
类似这种观众,数目多得不可胜数,而且大都是年轻男女。第一天演出结束后,与次郎向三四郎大喊:“公演非常成功!”听到这话时,三四郎手里握着第二天的门票。“你邀广田老师一起去看吧!”与次郎对他说。“可是我跟老师的票不一样吧?”三四郎问。“当然不一样。”与次郎说,“但如果没人拉他去,他肯定不会去的。必须由你经过他家,领着他一起去。”与次郎解释着,三四郎也答应到老师家去邀他看表演。
黄昏时,三四郎到了老师家,看到老师坐在明亮的油灯下,手里捧着一本大书。
“您不去看表演吗?”三四郎问。老师没说话,只微笑着摇摇头,那动作就像个孩子。但是三四郎觉得这种作风才像个学者。正因为老师沉默不语,才更显得温文尔雅。他在老师身边半蹲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老师看他那样,也觉得有点抱歉,便向三四郎说:“你如果要去的话,我就跟你一起出去走走。我正想到那附近去散散步。”
说着,老师披上黑色斗篷,看不出他是否把两手揣在怀里[152]。夜空的云层低垂,天气异常寒冷,冷得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
“可能会下雨呢。”
“下雨就糟了。”
“进进出出很不便。因为日本的剧场都得脱鞋,就算天气好都嫌麻烦呢。再说剧场里的空气也不流通,烟雾弥漫,令人头痛……可大家真是很能忍啊。”
“话虽如此,但总不能在户外演出吧。”
“日本祭典的歌舞向来都是在户外演出的。就算天气非常寒冷,也是在室外。”
三四郎觉得不便跟老师争论,便就此闭上嘴。
“我喜欢户外的表演,喜欢在那不冷不热、洁净清爽的天空下,一面呼吸清新的空气,一面欣赏精彩的表演。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可能观赏到纯粹又单纯,就像透明空气一样的表演。”
“老师上次做的那个梦,如果编成戏剧上演,大概就会是那样吧。”
“你听说过希腊的戏剧吗?”
“不太了解。好像也是在户外演出吧。”
“是在户外,而且是大白天,我想观赏起来一定令人愉快。那里的座位都是天然的石块,场面宏伟壮观,像与次郎那种家伙,最好都带去见识一下。”
说到这儿,老师重提他对与次郎的不满。而那个正被老师批评的与次郎,如今却在狭隘的会场里卖命地东奔西跑,四处斡旋,而且还为此扬扬自得呢。三四郎一想到这儿,便觉得非常可笑。今天若不是硬把老师拉来,老师肯定不会来的,三四郎想,其实偶尔到这种地方来看看,对老师也是一件好事啊。但不管我怎么劝他,老师肯定不会听的。他一定会连连叹息说:这可叫我很为难啊。三四郎联想到此,更加觉得滑稽。
老师这时开始向三四郎详细说明希腊剧场的构造,譬如观众席、合唱团席、舞台、前台等,老师还说,根据某个德国人的描述,雅典的剧场可以容纳一万七千名观众,这还是比较小的剧场,有些大剧场甚至可以容纳五万人呢。而且入场券有两种,分别用象牙和铅合金做成奖牌形状,表面还印上或雕上花纹。老师甚至连入场券的价格都一清二楚,据说只看一整天的小戏,只要十二钱,连演三天的大戏则要三十五钱。听着老师解说,三四郎心中非常佩服,一路不断哦哦哦地应着。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话剧公演的剧场前。
剧场外灯火通明,观众正从四面八方拥来,那场面似乎比与次郎形容的更热闹。
“怎么办呢?老师既然已经走到门口了,进去看看吧?”
“不,我不看。”说完,老师便朝黑暗的方向走去。
三四郎呆立半晌,目送老师的背影远去。这时又有一些观众搭车来到剧场前,只见他们下了车,来不及领取存鞋的木牌,就匆匆忙忙跑进去,三四郎看到他们,也跟着大家一起加快脚步跑进剧场,感觉就像被人潮推了进去。
剧场的进口站着四五个人,看起来都很闲,其中一个穿和服长裤的男人负责收门票。三四郎越过那人的肩头偷偷向剧场里面张望,只见进口附近显得十分宽敞,灯光异常明亮。他还来不及伸手遮挡光线,就已被人带到自己的座位上。在那狭小的空间里,他一面转动身子一面打量四周。观众身上五颜六色的服饰令人眼花缭乱,三四郎觉得不仅自己的眼珠在转,就连周围无数观众身上的色彩也在广阔的空间里不停地任意闪动。
台上的话剧已经开始了,演员全都头戴冠帽,脚踏鞋靴,一顶大轿抬上了舞台,走到正中央时,被人挡住去路,轿子停了下来,一个男人从轿中下来,拔刀砍向拦轿的人,双方立刻展开一场打斗……三四郎完全看不懂台上在演什么。虽说与次郎早已告诉过他故事梗概,但是三四郎当时并没仔细听。他想,反正到时候看就懂了吧,所以当时只是嘴里随意应付道:“嗯,嗯,原来是这样。”不料现在竟完全看不懂。他只记得剧中应该有个叫作入鹿[153]的大臣。但究竟谁是入鹿?三四郎不禁纳闷起来。看了半天,始终看不出究竟是哪一个,最后只好把台上每个人都想成入鹿。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台上每个人的鞋帽、窄袖和服,还有说话的语气,几乎全都开始有点入鹿的感觉了。但老实说,他原本对入鹿也没什么明确的印象,虽说从前学过日本历史,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古代的入鹿早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回想一下,只记得入鹿的时代好像是推古天皇,也有点像钦明天皇,但他确信不是应神天皇或圣武天皇时代,所以也只能假装那角色就是古代的入鹿。三四郎一面欣赏台上充满中国风味的装束与布景一面想:反正只是看戏嘛,能有这点知识,也就够了。但台上究竟演些什么,他一点也没看懂。不一会儿,中场休息时间就到了。
这一幕快要结束时,坐在三四郎左近的男人对他身边的男人抱怨道:“台上那些人的声音,就像一对父子坐在六畳榻榻米的房里聊天。根本没受过训练!”他身边的男人则指出,台上演员的脚步不够稳健,摇摇晃晃,东倒西歪。两个男人把那些演员的真实姓名都记得一清二楚。三四郎便竖起耳朵倾听他们的交谈。两人都穿着一身豪华显眼的服装。大概是名人吧,三四郎想。不过与次郎若是听到他们的谈话,肯定会反驳的。他正在兀自思索,却听到后面有人高喊:“好啊!好!演得太好了!”两个男人都回头向后方看了一眼,聊到一半的话题就此停了下来,这一幕也刚好结束了。
坐在各个角落的观众连忙站起身来,从花道[154]到出口这段路上人影匆匆,观众都忙着进进出出。三四郎从座位上微微站起身,弯着腰,把脑袋探向前方,转眼巡视四周,该来的人却不见踪影。其实刚才看戏的时候,他已花了不少精力四下打量,可是看不真确,所以他心底一直期盼着中场休息时间。看了一圈,不免感到有些失望,只好收回目光望向前方。
身旁那两个男人似乎交游广泛,只见他们左顾右盼,一会儿说张三坐在这儿,一会儿又说李四坐在那儿,名人的名字不断从他们嘴里冒出来。其中还有一两个名人隔着一段距离向他们打招呼。多亏坐在这两人的身边,三四郎连这些名人的老婆长什么样子都记住了,后来他们又发现一对新婚夫妇也来看表演。其中一人似乎觉得很稀奇,特别把眼镜拿下来擦拭一番,嘴里不住地嚷着:“哦,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个样子。”
不久,三四郎看到与次郎从对面的角落朝自己的方向快步奔来,跑到垂着帷幕的舞台前方大约三分之二的距离时,突然停下脚步,弯身探视前排的土间席[155],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三四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看到美祢子的侧脸,她跟站在舞台边的与次郎之间相隔五六米。
美祢子身边的男人背对着三四郎。三四郎满心期待那男人最好有点什么事,从座位上站起来。没想到事有凑巧,男人真的站了起来。他似乎是坐累了,所以起身坐在区隔座位的木质栏杆上,转眼向四周打量一番。三四郎在他脸上清晰地看到野野宫的宽额头和大眼睛。随着野野宫起身的动作,三四郎又看到美祢子身后的良子。他想弄清楚,这群同来的人里面,除了他们三个之外,还有没有别人,但从远处望去,只看到一团拥挤的人影,要说同来,好像整个土间席里的人都是一伙的,根本无从分辨。美祢子似乎正在跟与次郎聊天,野野宫也偶尔插上一两句。
就在这时,原口先生突然从帷幕里钻出来,跟与次郎并肩站在一块儿朝观众席瞭望,他那张嘴当然也是说个不停。野野宫则不断点头表示赞同。三个人正聊得高兴,原口用手拍了拍与次郎的背脊,与次郎立刻一转身,从帷幕下面钻进去不见了。接着,原口先生下了舞台,穿过人群,来到野野宫身边。野野宫半跪着身子,让原口从面前走过。只见原口奋力向前奔去,很快就从美祢子和良子的座位附近消失了。
三四郎一直热心地看着这群人的一举一动,比他刚才看表演时还专注。看到这儿,他突然非常羡慕原口式的举动,原来还有这么简便的方法就可以挤到人家身边去,他真是做梦也没想过。我要不要学他,也挤过去?但一想到这是模仿别人,三四郎立刻失去了实践的勇气,再说那些座位早已坐得满满的,自己就是拼命地挤,也很难挤进去吧。这一层顾虑让他更加退缩,所以想了半天,三四郎的屁股仍旧坐在原来的位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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