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好了;坏人一举手也可以减轻罪过,说明有改悔投诚之意。这机会一错过,可就要加重处理了。我现在喊一二三,喊完就举手!”接着丁于就拉长了声音喊道,“一——二——三——举手!”
仍然是静悄悄地没一个人举手。
丁于忽然一跺脚,像拍惊堂木一样紧跟着嘶叫道:“不举手就不解散,都给我老老实实地站着!”
仍是没有一个人举手。
校长孔庆繁眉头一皱,心里骂道:“你小子也太专横了!我告诉你快讲完好上课,你现在连理都不理我就宣布不解散,你他妈仗着洋爸爸的势力,竟敢这样目无校长,我……”
正在孔庆繁自己思量,想要出来讲话的时候,忽然从学生队伍里发出来一种声音。是什么声音嗡嗡地响?开始很弱,转眼间就由弱转强,嗡嗡声变成一片轰鸣声,就像有两架飞机降落在操场上一样。钻天杨上的小鸟惊恐地飞起来,随着这轰鸣声飞上了九霄。
这声音是从哪发出来的?当你细心地观察一下的时候,就会发现学生的脸都憋得通红,鼻孔都张得很大,那声音就是从这发声的辅助器官里放出来的。熟悉当时学生生活的人都知道,这干法还有个名,就叫“开飞机”。它和前一章讲过的“通”声是起同样作用的,不过运用有别,巧妙不同罢了。
丁秃爪子开始还企图把这声音压回去。他像饿狼一样嗥叫着,从讲坛这边跑到那边,把完整的和残缺的手都挥动起来,双脚一齐往起蹦着跳着。如果这时候用电影摄影机把他拍下来,演的时候不放声音不加说明,观众一定会以为他脚下踩的是一块烧红的铁板。
孔庆繁一见这情景反倒不吱声了,他把双手往胸前一抱,看着那猴子在台上活蹦乱跳,真像抽口大烟那么过瘾。
丁秃爪子在台上蹦了一会儿,忽然一跺脚,从一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下去了。他是体育教员出身,腿脚还很灵活。脚一沾地,没等腰直起来就向学生队伍里冲去。
学生开飞机是有技巧的,有不少是老“驾驶员”了。当丁秃爪子往学生队伍里冲的时候,被冲那块的学生就都不嗡嗡了。他冲到哪里哪住声,而别处嗡嗡的更有劲儿,所以那声音一点也没降低。他在学生行列的空隙间只能看见眼前几个人。尽管他像条猎犬一样,东扎一头,西扎一头,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甚至也拿鼻子嗅,但是却一无所获。他气得喘着粗气,汗从头上淌下来,后背都溻湿了。他越生气脚步倒腾得越快,猎犬变成了疯狗,在学生队伍中钻来钻去……
嗡嗡的开飞机声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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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玉旨一郎来了。他仍然穿着那件中国长衫,用一只手提着衣大襟,迈着大步向校长孔庆繁跟前走过去。他面色阴沉,双眉紧皱,脑门和大圆鼻子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站在孔庆繁面前,听孔庆繁说着,时而皱皱眉头,时而又说些什么……
这时,忽然从学生队列中发出一阵哈哈的大笑声,这笑声冲淡了“开飞机”声,嗡嗡声渐渐地停住了,所有的人都向发出笑声的地方望去……
原来那个到处乱钻的丁秃爪子一头栽倒在地下了!因为他跑得快,在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所以跌得特别重,是一个实实惠惠的“狗抢屎”。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衣服和脸上都沾满了土,他的脸原本就凸凹不平,这回凡是凸出的部分——脑门、鼻子头、颧骨都蹭没皮了,血从鼻孔里流出来,他忙用手一擦,血和泥混在一起,慢个满脸花,猴脸变成了鬼脸。
从他栽倒时学生就要笑,但都努力憋着,憋呀憋,这时憋到时候了,于是骤然间爆发了一阵大笑。笑是有传染性的,尤其在这些小青年当中,一笑开了头简直就像河水决堤一样,想堵都不好堵了。
丁秃爪子顾不上脸破血流浑身疼了。他心里清楚,自己是被什么东西绊倒的,他忙向跌倒的地方看,地下光光溜溜的,连根小棍都找不到,只有一只溜光锃亮的尖皮鞋从学生队伍中横伸出来。如今尖皮鞋的后跟落在地下,尖头翘起来,左右摇晃着,好像有意告诉丁秃爪子说:“你不用找了,绊倒你的东西在这呢!”
这简直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丁秃爪子直觉气往上撞,血往上涌,他急忙顺着皮鞋脚往上一看,只见一张黑而扁的大脸正对着他看。这张脸的特点是上边窄下边宽,如果这是个人工做的假人的话,一定会有人说这张脸给安倒了。这张脸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即人家都在大笑,他却没有笑模样。只有当丁秃爪子那双冒着怒火的眼睛和他的眼睛碰到一块的时候,他才一呲牙,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在这同时,他竟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他一抬手,把头上的黄呢子学生制帽拽下来,然后抬起横伸出去的那只皮鞋脚,用制帽帽顶擦上皮鞋了。他这一擦丁秃爪子才看清,原来那皮鞋帮上踩了一个脚印子。这顶制帽擦皮鞋还真好使,来回两下就擦得锃亮。原来那帽顶子早已破了,是又垫了一块黄呢子,用缝纫机左一道右一道轧上的。如今这黄呢子已经变成了“黑呢子”,皮鞋油在那上面放着亮光。这玩艺有好多用处:顶在头上当帽子,放在脚上擦皮鞋,垫在臀部当小垫……当时在哈尔滨戴这样帽子的学生还不是个别的,形成了一种流派。他穿的制服一年一换,这顶帽子可经久不变,越破越说明资格老,不好惹,谁碰上都得让三分。
如今丁秃爪子碰上的这个主儿更是与众不同,他竟敢目中无人,伸脚抬腿擦皮鞋,公然挑衅。丁秃爪子横瞪两只眼,暗暗咬了咬牙根,不得不把那准备抓这个学生衣领子的秃手缩回去。他这时脸上是什么表情,脸色是红是白是紫是青谁也看不出来,那满脸的血污倒变成了一块遮羞布,盖住了他的真面目。
丁秃爪子为什么没敢伸手呢?原来他认识这个学生。他姓李,是滨江警备司令部司令官、陆军中将李天福的老儿子。李天福原来也是张作霖的绿林弟兄,后被派来镇守滨江,又和黑龙江省督军吴俊升吴大舌头拜了把子,在北满一带形成了一股势力。“九一八”事变以后,马占山发动江桥抗战的时候,他也率部抵抗了一下,可是不久就投降日寇,成了卖国求荣的铁杆汉奸。因为他投降时带来一支队伍,社会上又有些势力,所以日本人表面上还捧着他。他倚仗日寇势力,更是无恶不作。他有三个儿子,平常都很娇纵,但娇纵得最厉害的是这个小儿子。他说他这小儿子幼有福相,长有大志,能文能武,英勇善战。这最后四个字是怎么来的呢?原来他这小儿子从小就好打群架,仗着他家有钱有势,领着一伙小喽啰,把家门附近的小孩都打服了,接着又“远征”,今天攻打白毛子,明天攻打回回营,有时候还抓回几个朝鲜族小孩当俘虏,就这样从小学打到中学,从初中打到高中,打出了个外号,叫横面虎李三太(他本名叫李显宗,李三太的名是从《三侠剑》上黄三大那里来的)。他自己对“横面”二字并没有什么反感,因为他爸爸说他“幼有福相”,主要就是指这张扁脸说的。却嫌那“虎”字不好听,就改成了“侠”字。于是人们当他面就管他叫“横面侠”,背后还是把侠字去掉,换上“虎”字。因为这“虎”字颇能代表他的特点,平常他不分好坏人,只要是惹着他,碰着他,妨碍着他,他就要有所表示,轻的给点颜色看,重的就动手打,有时是单枪匹马,有时是群起而攻之,反正不获全胜,决不罢休。
今天,他一听这个丁秃爪子竟要叫大家都站在操场里不许散,他的气就开始住上冲了。他本想一举手站出来,说自己上北市场去了,看了秃爪子敢把他怎么样?但他觉得那样于反倒给丁秃爪子台阶下了,弄不好还变成顺着他干了,自己这一世英名岂不要付之东流?所以他就没动,后来学生们开起“飞机”来,他还觉着不大解渴,一直到丁秃爪子蹦下台来,他才来了精神。他多么盼望这个小猴子能快点蹦到他面前哪!好了!他过来了!就在丁秃爪子钻到他身旁的时候,出其不意,他竟猛把脚往出一伸,于是那“狗抢屎”的动作就发生了。这伸脚下绊本是他的第一招,并没使他满足,他盼了秃爪子伸手,那就可以来个过瘾的了。可是丁秃爪子看着他那大扁脸,想着那横面虎的厉害,竟不敢上前了。岂但不敢上前,在他抬脚擦皮鞋的时候,丁秃爪子竟身不由己地往后又退了两步,这一来使那横面虎也哈哈笑起来。
正这时,老校长孔庆繁登上讲坛。他扯起嘶哑的嗓子喊叫道:“同学诸君,请你们静一静,静一静!”
嗡嗡声在这以前就被笑声代替了,这时笑声也渐渐止住了。
丁秃爪子乘这机会从学生的行列里钻出来。他本来已经被学生捉弄得狼狈不堪,一副猴脸也已破了相,照一般人来讲,就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何况脸上还有伤要治呢。但他可不,他一直奔玉旨一郎走去了。
玉旨一郎看他走过来,那已经蹙起的双眉皱得更紧了,还没等丁秃爪子说话,他就向他挥着手说:“丁主任,请你自觉地维护一下师道尊严,快去洗洗脸,换件衣服,找个地方上点药吧。”
丁秃爪子先是一愣神,接着嘴唇抖动了几下,大概他还想说几句什么,但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说了声:“哈依!”用日文答应了个“是”字,就乖乖地转身走进了大白楼。
这时讲台上的孔庆繁开始说上了。他说得很短,因为在这里高声喊叫,他没有丁秃爪子那股精神头和积极性,所以只能长话短说了。他主要也是让昨天去过北市场的都要自动报名,不过方式变了,不是在这大操场上,而是让回到课堂上,向班主任报名,由班主任送交训育主任。
散会了,学生和教职员都往大楼里走。王一民也随着人流往前走,刚走了几步,忽听背后有人轻声地招呼他:“王一民老师,请你等一下。”
王一民回身一看,原来是玉旨一郎正向他点着头。他站下了。
玉旨一郎走到他身边,把手向已经走空了的操场上一指说:“到那边去谈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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