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瘫痪之后,生活上就会面临许多不得已的改变。当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得做那么多调适的时候,心中颇为不平:我这辈子过得比谁都要苦。有几个人需要别人替他洗澡?有几个人需要别人替他倒尿袋?有几个女孩不能给自己挠痒痒,没法为自己梳头呢?有多少人经历过我这么多的羞辱?
其实,跟我一样有着诸多难题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有些人的苦难更为深重。我瘫痪还没多久就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在世界各地的医院和疗养院里躺着成千上万的病人,他们每一天都需要别人来给他们洗澡、擦身、倒尿袋。很多瘫痪病人的活动能力还不如我:有人四肢尽失;有人因病而身体畸形,样貌骇人;还有人已病入膏肓,行将就木;更有相当一部分人缺乏亲人的照料,他们的家人要么都已过世,要么就是无力或不愿尽照料之责。
后来,我总结出一个道理:苦难就像一把尺子,上面的刻度代表着痛苦的大小程度。每一个活着的人都能根据自己所受痛苦的大小,在这把苦难之尺上找到对应的刻度。
事情的确如此。不论我们的痛苦恰巧对应在苦难之尺的哪个刻度上,总会有人比我们所处的位置更高,也总会有人比我们所处的位置更低。也就是说,无论我们必须承受多大的痛苦,总有人受的苦比我们更大,也总有人受的苦比我们更小。然而,问题恰恰在于,我们总是习惯于拿自己跟那些痛苦小于我们的人来互相比较,为自己制造出一种假象,仿佛我们受的痛苦最大,位于苦难之尺的顶端,于是也就有了借口来自怨自艾。一旦我们面对现实,看到那些苦难更深重的人,便不再有理由顾影自怜了。
我从小在巴尔的摩市长大。在离我家1。6公里远的地方有一片山丘,上面长满青草和榆树林,放眼望去,郁郁葱葱。青翠掩映之间,坐落着一家儿童医院。医院的环境很美,所以我有时会在放学后骑车去那里玩,或者在秋日午后散步时一直走到那里,沿途一边用脚踢着地上的落叶,一边欣赏野外的美景。那时,我很少会想到在那里住院的孩子们,也从来没有拿自己跟他们做过比较。正值花季的我就读高中二年级,完全沉醉于自己的生活里,成天想着去和学校里比我漂亮的某某女生攀比,而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那点儿青春期的烦恼与那些常年待在儿童医院里的孩子们的难题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可是,我哪会有闲情逸致去关心那些残疾的孩子,或者为妈妈在饭桌上唠叨的印度饥儿枉自费神?跟男孩子约会,跟朋友逛街,打曲棍球,这些才是我的人生大事呢!
谁能料想,我出了事故之后不久,就是在那家儿童医院里接受的手术和治疗,在那里待了几个星期。上帝把我在苦难之尺上向前挪了那么几个刻度,一切就都变了。我原来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情景都变成了真的,消毒水的怪味,令人压抑的孤独感,公共医疗机构特有的氛围,都纷纷鲜活起来。从此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只是这一次的历险,既不舒服也不好玩。
我终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上帝增加我们所受试炼的难度并非无故,其目的之一,就是要使我们与那些处境艰难的人感同身受,而若不经试炼,我们根本不了解这些人。
这一点很重要,至于原因,我现在就来告诉你。我注意到一个现象:一些经历过大灾大难的人很讨厌听那些生活一帆风顺的基督徒做见证,不管这些见证多么热情洋溢,也打动不了他们。假如你是一个晚期的绝症病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电视节目。电视屏幕上出现一个年轻英俊的基督徒,他看起来才华横溢、万事如意,却在跟人分享耶稣基督怎样使人胜过人生的一切试炼。此时你会作何感想?恐怕你很难不这么想:这个小子懂得什么是生活?竟然摆出高露洁牙膏广告里的那种招牌式笑脸,只怕连一次挫折都没遇到过呢!如果换做他来面对我的这些苦难,恐怕他早就笑不出来了,也不会一直把“耶稣给你喜乐”这种话挂在嘴边了。
如果人们能够客观地看待一些基督徒的说教,或接受或拒绝,那还好。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中很少有人能够把一件东西和卖这东西的人分开来看。
当然,我不是说你必须走到外面把自己脖子弄断,再去买一辆轮椅,这样人们才会听你说教!即使我瘫痪了,我还是会遇到一些人,他们很难把我说的关于苦难的话听进去。他们唯一关注的就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不同:我除了瘫痪,身体还很健康,而他们有慢性病;我有旅行的机会,而他们没有;我有家人支持我,而他们的家人都死了。
我要说的是,想接近某个人并有效地安慰他,往往需要一个有过相同问题的人才能做到。人不是万能的,谁都没法接近所有人。我能对四肢瘫痪之人感同身受,你可能不行;但你能够体会我没有经历过的痛苦,例如婚姻中的难题。作为基督徒,我们总是能够比别人更接近那些痛苦小于或等于我们的人,却不能接近那些比我们遭受更大痛苦的人。上帝已经随着自己的意思为我们每个人在苦难之尺上设定好了位置,但他同时保留了随时将我们的位置上移或下移的选择权,以便为我们的新使命开道路。
两年以前,我去宾夕法尼亚州南部的一个乡村教堂,向那里的教友作见证。事后,我坐在那儿和几个教友聊天。我注意到有一个相貌堂堂的高个小伙子和他的家人一直站在我们身后没走。后来,他终于挪到我的椅子旁边,对我说:“不好意思,我打扰你们一下。琼妮你好,我叫道格·苏萨诺。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真希望自己能够理解和体会你所经历的这一切。但是,我从来不知道瘫痪或面对真正的外伤事故是怎么回事。我有一个可爱的妻子和几个漂亮的孩子,瞧,他们都在这儿。请允许我把他们介绍给你。”
道格非常兴奋地告诉我,当天晚上我分享的信息和其他的事让他深受感动。不过,他很诚实,没有不懂装懂地说他明白我的经历。因为他的确没有资格说“我确切地知道你的感受”。
在乘车回家的路上,我和旅行伙伴们一起祷告,愿上帝使我在教堂里说的话能够帮助到一些人。
回家以后,我照常画画、读书,偶尔出去演讲,日子过得忙忙碌碌,一晃就是几个星期。
大约一个多月之后,一天下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是苏萨诺家的一位邻居,她也参加了宾夕法尼亚州那天晚上的聚会。她打电话来告诉我,道格出事了。
“琼妮,我跟你说,道格一直是个摩托车迷,总是把业余时间花在玩越野摩托上,他可是个好手。上个星期六,他又和伙伴们出去玩越野摩托,但是这次他们打算到一片没有去过的树林里冒险。”
“你接着说。”我有些迟疑。
“嗯,据我们猜测,事情的经过可能是这样:路上有一个急转弯,有一根木头横在那里,很隐蔽,等道格发现时已经晚了。他骑着摩托车离得太近,来不及躲闪,车子的前轮撞在了木头上,他被抛出去了好几米远……”
我专心地听着,但头脑里已经想象到可能发生的情景。虽然害怕问出口,但我又急于知道结果,所以我还是打断了她,直接问道:
“他……他是不是—”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所以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接了过去。
“他摔断了脖子。”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尴尬的沉默。
我大为震惊,耳朵里嗡嗡作响,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脸也发红发烫起来。幸好电话那边的她没法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试图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我好不容易才告诉她说,我会尽快给苏萨诺家打电话或写信,告诉他们在这样一个巨大的争战期间,我会一直为他们祷告。
挂断了电话,我急忙回忆那次跟道格的简短见面,试图想起他说过的话。“琼妮,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次真正的意外,也没受过外伤……我有一个可爱的妻子和几个漂亮的孩子……我真希望自己能够体会和理解你正在经历的这一切……”
后来我听说,道格自肩膀以下都瘫痪了,他很迷茫,很沮丧。
我的二姐杰伊拿了一支钢笔和其他文具走进我的房间,帮我给道格和他的家人写信。然而,对于一个刚刚摔断了脖子的年轻人,你说什么才好呢?给他一些建议?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给他分享几段圣经经文?这倒是可以。但是相比起来,显然说些体己话要比引经据典更好一些。一个人在受伤之后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我猜,他需要的是爱和理解。没错。他希望有人真正懂得他的经历和感受,而我恰好就是这样的人。
我给道格写信的时候,感到非常开心,因为我能够用真正的同理心来安慰他。我自己就是个瘫痪的人,所以我能设身处地,从他的视角来看待事情。我能够毫不夸张地、诚诚实实地对他说:“我确切地知道你的感受。”
这句话的确能安慰人,但是只有我们也经历过相同的苦难时,这句话才具有可信度。其实,人们能够分辨出我们是真的懂得他们还是不懂装懂。他们会观察我们的实际生活,看看我们是否经历过患难困苦。如果我们脱口而出“我明白你的感受”,这只不过是空洞的说辞;但是如果我们是怀着切身体会这么说,就很能安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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