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圣詹姆斯
安全门铃响起来的时候,杰奎琳转身去看监控屏幕,是位自行车快递员。她看了看表,六点十五分。她按动按钮,放快递员进来,自己也走到门廊,准备签收包裹。那是一枚大号的吕宋纸信封。她回到办公室,坐在书桌前,用食指指尖划开信封。里面是一张B5尺寸的信纸,浅灰色,仔细地对半折好。信头的名字是伦道夫·斯图尔特,是位独立画商。她读着手写的文字:刚从巴黎回来……旅行很美好……收购没有问题……销售计划继续进行。然后她将信投入伊舍伍德的碎纸机,眼看着它化为一挂扁扁的面条。
她站起来,穿上外套,然后走进伊舍伍德的办公室。他正俯身面对着一本账簿,嘴里咬着铅笔头。见她进门,他抬起头给了她一个勉强的微笑:“这么快就要走了,亲爱的?”
“我想我是别无选择。”
“我会掰着手指头盼你回来的。”
“我也一样。”
她走出门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幕落下的时候,她会想念伊舍伍德的。他是个正派的男人。她弄不清他怎么会和阿里·沙姆龙和加百列这样的人搅在一起。她在风雨中快步穿过梅森场,然后沿着杜克街朝皮卡迪里大街走去,一边思忖着那封信。她感到沮丧。今晚余下的场景她已经可以想见。她会在公寓里和尤瑟夫相会。他们会去吃晚餐。然后回到公寓里做爱。接下来就是两个小时的中东历史课——强加在无助的巴勒斯坦人头上的不公正;犹太人犯下的罪行;在谈判桌上,“两国方案”的不平等。要想假装和他在一起如何如何乐在其中,已经变得越来越难。
加百列向她承诺过,这是个短期的任务:色诱他,进入他的公寓,拿到他的钥匙和电话,然后脱身。她没有做过长期的打算。再次和尤瑟夫睡在一起,她感到恶心。不过还有别的。她同意回到伦敦,是因为她原以为同加百列工作,可以重新燃起他们的恋情,然而不知为何他们更加疏远了。她极少看到他——他通过书信与她交流。他们在一起为数不多的时间里,他表现得冷漠而疏远。她居然认为可以回到他们之前在突尼斯的状态,真是愚蠢的想法。
她走进皮卡迪里广场地铁站,走上了拥挤的月台。她想到了她的别墅,阳光普照的瓦勒堡,山丘旁的单车之旅。有几刻,她会想象着加百列同她并肩骑行,想象着他的双腿有节奏地上下蹬踏。紧接着她又觉得自己很傻,何苦去想这些事情。列车来了,她挤进满满腾腾的车厢,扶住一只金属手柄。列车猛然启动,她决定了,今夜是最后一夜。明天一早,她就对加百列说,她退出。
加百列在监听站的地毯上踱着步,偶尔漫不经心地踢着一颗柠檬绿的网球。将近午夜了。杰奎琳和尤瑟夫刚刚做完爱。他听着他们互相表述着生理上的快感。他听到尤瑟夫用厕所的声音。他听着杰奎琳走到厨房找东西喝。他听见她问尤瑟夫把香烟藏在哪里了。
加百列躺在沙发上,一边朝天花板抛着球,一边等待着尤瑟夫开始今晚的讲课。他琢磨着这回的题目是什么呢。昨晚又是什么来着——对,犹太人如何吹牛说唯有他们才能使沙漠变绿洲。不不,那是前天晚上。昨天晚上是巴勒斯坦人如何遭了阿拉伯世界的背叛。他关了灯,继续在黑暗里抛球接球,测试着自己的触感和反应力。
一扇门开了,开灯的声音。
尤瑟夫郑重地说:“咱们得谈谈。我对你做了一些误导。我现在要告诉你真相。”
加百列在黑暗中一把接住网球,用手掌紧紧握住。他想到了莉亚,当晚她也说了同样的话,然后就对他说为了报复他的不忠,她自己也找了情人。
杰奎琳漫不经心地说:“听起来好吓人,好严肃啊。”
加百列手腕轻巧地一抖,将球抛向黑暗的空中。
“是关于我背上的伤疤。”
加百列站了起来,扭亮了灯,检查磁带,确认录音设备工作正常。
杰奎琳说道:“你背上的伤疤怎么了?”
“关于它的来历。”
尤瑟夫坐在了床头:“我对你说了谎,我现在要告诉你真相。”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慢慢地把气吐出来,然后开始轻柔地说话。
“巴解组织被赶出黎巴嫩后,我们家住在沙提拉。也许你还记得那天,多米尼克。那天阿拉法特和他的游击队撤离,以色列人和美国人还在河边向他挥别。巴解组织走了,我们失去了保护。黎巴嫩一片混乱。基督徒,逊尼派、什叶派、德鲁士族,互相厮杀成了一片,巴勒斯坦人深陷其中。我们生怕恐怖的事情会发生。你现在记起来了吧?”
“我那会儿还小,不过我好像记得。”
“那就是个火药桶。一颗小火星就能引发一场屠杀。后来,那颗火星就是贝西尔·杰马耶勒被刺。他是黎巴嫩马龙派教徒的领袖,又是当选总统。他是在基督教长枪党的总部被汽车炸弹炸死的。
“那天晚上半个贝鲁特都在呐喊报仇,另外一半在恐惧中瑟瑟发抖。没人知道是谁安放的炸弹。可能是任何人,不过基督徒认定是巴勒斯坦人干的。他们恨我们。基督徒一向不愿意我们留在黎巴嫩,现在,巴解组织走了,他们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在黎巴嫩的巴勒斯坦人。杰马耶勒死前说得明明白白:‘有一个民族的人太多了——巴勒斯坦人。’
“刺杀案之后,以色列人来到西贝鲁特,占据要点,俯视着萨博拉和沙提拉。他们要清洗巴解组织剩余战斗人员的营地,为了减少以军伤亡,他们派遣了长枪党的民兵替他们办差。一旦放手让民兵进入营地,谁都知道会发生什么。杰马耶勒死了,我们成了代罪羔羊。一定会是一场血洗,然而以色列军队就是把他们放进来了。
“日落时分,以色列人放第一批长枪党人进入了沙提拉,一共一百五十人。他们当然有枪,不过大多数人还都带了刀和斧头。屠杀延续了四十八个小时。被射杀的都算是幸运的。那些运气不好的,都是慢慢煎熬着死去的。他们把一些人剁碎了。他们把人剖肚剖肠,然后由他们慢慢死去。他们还活剥人皮。他们挖出人的眼珠,让人在屠宰场里盲目乱窜,直到最后被射杀。他们把人绑在卡车上,穿街越巷,活活拖死。
“孩子们也没能幸免。按照长枪党人的说法,孩子长大了也有可能变成恐怖分子,所以他们把孩子也杀光。女人也不能幸免,因为女人可能生下小恐怖分子。他们还像举行仪式一样,把巴勒斯坦妇人的乳房割下来。他们甚至还有理论,乳房产奶,乳房养育了族人,长枪党人正是要灭绝巴勒斯坦的所有族人。一整夜,他们闯进每家每户,杀了所有的人。入夜后,以色列人用照明弹照亮天空,长枪党人办起事来就更方便了。”
杰奎琳掬起双手,盖住了嘴唇。尤瑟夫继续他的故事。
“以色列人对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他们的总部距离沙提拉边界只有两百码。站在屋顶他们就可以一眼看到营地。他们还能监听到长枪党的无线电通话。可他们根本没伸出半根指头阻止他们。为何袖手不理?因为那恰恰也是他们想做的事情。
“我当时只有七岁。我父亲已经死了。他是在那年夏天遇难的,那会儿正是贝鲁特战役,以色列轰炸了难民营。我当时和母亲和妹妹住在沙提拉。她才一岁半。我们躲在自家床底下,听着惨叫声和枪声,看着人影在墙壁上跳舞。我们祈祷长枪党人能错过我们的家。有时候我们听见他们就在窗外。他们在大笑。他们见人就杀,杀了人还在笑。一有声音接近妈妈就捂住我们的嘴。她几乎要把我妹妹闷死了。
“终于,他们破门而入。我挣脱了我母亲的掌握,向他们奔过去。他们问我家人都在哪里,我说人都死光了。他们笑着,告诉我很快我也会和家人在一起了。有一个长枪党人带着刀。他揪住我的头发拖到外面。他剥了我的衬衫,在我后背上剥下一块皮。然后他们把我绑在卡车上,拖着我穿过街道。那时候我失去了知觉,不过在晕过去之前,我记得长枪党对我开过枪。他们拿我当练枪的靶子了。
“也不知怎么,我就活下来了。也许是他们以为我死了,我也不知道。我醒过来的时候,绑我的绳子还套在右脚踝上。我爬过一堆废墟,然后等着。我在原地待了一天半。屠杀终于结束,长枪党民兵撤出了营地。我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回到我家人的住地。我在床上找到了母亲的遗体。她没穿衣服,还被强奸过。她的乳房都被割掉了。我找妹妹。我在厨房的桌上找到了她。他们把她砍碎了,身体摆成一个圆圈,中心放着她的头。”
杰奎琳从床上跌下来,爬到洗手间,剧烈地呕吐起来。尤瑟夫跪在她身边,一只手抚着她的背。
等她吐完了,他说:“你问我为什么那么恨以色列人。我恨他们因为他们派长枪党屠杀我们。我恨他们因为他们隔岸观火,任凭他们在黎巴嫩最好的朋友——那些基督徒,强奸、杀害了我母亲,把我妹妹剁碎了,摆成圆圈。你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会抗拒所谓的和平进程。我怎么能相信那帮人?”
“我理解。”
“你真的理解,多米尼克?这可能吗?”
“我猜是不可能了。”
“现在我向你剖白了一切。再没有隐瞒。你自己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吗?有什么瞒着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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