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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第1页)

J就是他的另一个分身。

人们认同性地把目光像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样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并试图使他按照自己心目中最理想的方式发展,跳自认为最美的舞蹈,说自认为最理想的台词。

J想,也许是他老了。十几年来,他经历了人生中许多最重要的波折起落,现在,他从前那所谓的理想已经渐渐被看淡了,即使仍有许多坚持,但每一个都不成必然。于是他不再强求什么了。当他们每每在电话中交谈的时候,说到J将来的出路,他总是显得小心翼翼,说话留着余地,仿佛害怕对方产生任何不想要的多余的负担。

在电话中,他们总是非常容易无话可说(因为从小就没有鼓励孩子向家长倾诉的习惯),太过感情化的主题,彼此都觉得难为情。末了,K总是说那句话,他说:有空就回家来。或者是:累了就回来。——尽管他们都知道J没什么时间。

5

J去上寄宿高中时,开始有轻度的忧郁症,后来渐渐地好了,但也未全好。

在他上高二的时候,有一次会考他考得非常差,他本来就在退步,这次退得更离谱了。他非常非常绝望,当天(并不是周末)就回家去了。可是回到家,他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安慰。K先生坐在他面前,一张张地审查那些死亡判决书似的卷子,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对J呵斥了两句。

K从来没有打骂过他。这个突然的举动几乎把他吓死了。他脸色苍白地回到房间,虚弱地躺在那里睡觉。

直到现在J仍觉得奇怪的是:他曾经是那么希望离开家生活的。上寄宿高中从某种程度上讲是实现了这件事,可是,为什么在这个无比强烈的愿望实现之后,他反而开始忧郁,开始频繁地想念家呢?为何会产生那样一种致命的从土壤里连根拔起的不安全感,令他窒息呢?

他到底在怀念什么,难道是家里经常性的父母和婆媳间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争吵吗?难道是K先生对他的过于沉重的期望吗?在他最脆弱和绝望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回家来寻求什么呢?那个多年不得安宁的被厌倦的所谓的家,为何就带有如此关键和沉重的分量呢?

J后来想:也许是整个过去的记忆,这记忆——包括快乐与不快乐的——就是他的历史,就是他本身。是与这记忆环境的剥离,使他突然地失去了立足点。

他想到:一个人注定不能彻底告别自己的从前,那样无异于消灭自己。而那个家,他始终还是要回去的。

他想起,在那件会考事件的尾声里,他瘫在床上睡觉,K先生突然进来了。K轻声轻气地对他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然后默默地走出去,关上了门。

6

祖母的死,以及对K先生的衰老的清醒意识,使J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既然他已经下定决心独身,那么他将只有一个家,就是这个由父母、祖母和他组成的家。

现在,祖母死了。他的父母渐渐老了,将来,他们也会在他之前而死。那时候,可以说他的这个家就消失了,而他自己一定也开始老了——那时候,所有来自长辈的带着沉重性的目光都消失了,家只剩下一个空房子,那么他还可以回哪里去呢?

他们把祖母的骨灰拿回家,放在她和她丈夫的房间里。然后K先生送他去机场。他们下车,往机场走的时候,有日光,J看见K先生疲倦而衰老的脸,于是他想起了这件事情。这个发现使他突然伤感起来。

他第一次带着诗意地对K先生说了自己的想法,用一种非生活化的难为情的语气。于是K回答他说:你一直不愿意和我说这个,你只说过你想独身,后来就再也不愿意谈了,既然你不愿意谈,我也就一直没有提。可是,我还是想说,我还是希望你结婚生子——我们不会一直陪着你,我只是不希望你太孤独,如此而已——为什么你总觉得我们不理解你?

J为这几句平静的话深深感动了。他突然停下来,张开手拥抱了K先生。然后他提起行李,往安检走去。K对着他的背影,照例喊道:有空回来!

现在,J已经在飞机上了,而K先生回到机场外面。他觉得阳光这样好,风也很凉爽,于是他愉快地把帽子摘下来,套在手上孩子气地转动起来。

他们都觉得从未如此轻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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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以默:幸运儿(1)

“人若是太幸运,则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自己能力究竟有多少;若是太不幸,则终其一生皆默默无名。”——富勒

我第一次参加的葬礼是张晓辰的葬礼。

那天的阳光很灿烂,空气中荡漾着一股春日的暖意。虽说是葬礼,可大家都随随便便地穿着平常的衣服,没有人哭得肝肠寸断需要搀扶,也没有死者生前的好友互相拥抱的感人情景。这和我想象中那类郑重其事的葬礼差别很大,不免觉得有些失望。亲戚朋友像参观展览品一样排着队和遗体作了告别,然后有人跑出去接电话,有人坐在椅子上边聊天边等着取骨灰。

我跟张晓辰是初中同学,毕业后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印象中他揍人非常凶,那副架势像是要把对方杀之而后快。然而,在我眼中强大得如铜墙铁壁一般的张晓辰,四天前却让几个小混混捅死了。事发不久一个同学给我发了条短信:“我操,张晓辰成筛子了!”

尽管关系已经不再那么亲密,可当年的好朋友去世,心里毕竟不是滋味。

去殡仪馆的前一天,我和几个初中同学特意去他家里探望了一下。进门时,他妈妈正在收拾儿子的遗物,同母异父的弟弟去了幼儿园,继父也不在家。客厅设了一个简单的灵堂,桌子上摆着两篮鲜花和张晓辰的遗像,照片上的他笑得还是那么坏。

张晓辰生前穿过的衬衫、T恤、大衣、鞋子和牛仔裤像座小山一样堆在地板上,周围零星散落着钥匙链、旧的电玩杂志、CD、手机、Zippo打火机和笔记本。我蹲下身子随便翻了翻,发现张晓辰在其中一个又小又薄的本子里记了一些类似日记的东西。张晓辰会写日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记得那时他的命题作文不是被当成反面教材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就是被正处在更年期的语文老师气愤地将作文纸攒成一团扔出窗外。

完全不清楚当时哪来的勇气,让我趁人不注意把这个本子偷偷塞进了口袋。只是觉得不这样做的话,它一定会被扔进垃圾堆或是让别人毫无顾虑地拿去阅读,因为人一旦死亡,隐私不隐私的也就无所谓了,更何况张晓辰即使活着照样不被当回事。

葬礼结束,众人立刻呈鸟兽状离去。

那晚,有团异常清晰的白色形象一直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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