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把自己的论文命名为《美学散步》,在此,他不做浩大理论的构建。从这些活泼精美的篇章中,也随处可见先生的才情、灵性与率真。而仔细一看,先生的著述其实并不散漫,相反,它们似乎还有机地向着某个中心聚集,充满了内在的灵动。整本集子的文风也让人感觉非常一致。这种灵动自然与先生面对问题的方式有关。其实这光从论文的题目就可以看出来:《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希腊哲学家的艺术理论》、《康德美学思想评述》。先生意在考察中西,发掘它们各自在美学上的长处,以期这些美好成为中国现代美学的营养、土壤和种子。先生撰文,其意不在独抒性灵,而确实带有强烈的济世情怀。本文立意不在于追索先生的治学心路,更不在于东拉西扯,凑活几句,以论先生学贯中西、体验精深云云,而是试图以先生关注的问题入手,对中国美学中的意境说及由此阐发的哲学内涵做一番粗糙的考察,其间自然也有对先生论述的品评与回应。
一 物我无间
《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是先生最传神的文字之一。在此,先生比较了中西画的形象气质后判断:“中西画法所表现的境界层根本不同,一为写实的,一为虚灵的;一为物我对立的,一为物我浑融的。”西洋画的确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和精神冲击,让人沸腾、燃烧,如鲁迅所说,叫人“想要动起来”。像梵高,画大地,画太阳,一生奔忙不息。这里面其实是有着精神追求的,这样的追求自内而外,无限延伸。在路上的状态如同爱与呼吸,成为生存的本质。远方是一种召唤,同时也意味着归宿。这样的追求有着耀眼的光辉,同时也有着深刻的不安。而中国画却总是让人宁静,安详,让纷扰平息,与万物和谐。像齐白石画虾,喜欢热闹的人或会不解,虾有什么画头,而若有一二素心人,一见自然会心,这样的灵性安静,自会洗涤人心。
中国的不务纷争、宁静安详、和谐万物的美学境界里有着内在的哲思。中国的理学里有着万物同秉此气同具此理的道理,因而物我无间,理应彼此和谐,生生不息。若将物我间隔,以己为中心,便难免自毁灵命,与天地间的大生意间隔开来,日益局促狭窄壅塞起来。人心失去了润泽,便会有许多病痛出来,而内外合一,才会有周流不息的充实和安详。程颐说:“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晓此,此合内外之道也。”
天地间的大生意,变化万千,未尝有一刻止息。“春则生意之生也,夏则生意之长也,秋则生意之成,冬则生意之藏也。”而其间的道理却纯粹无杂,涵养日深才能体会日切,发挥也才能精纯自然,故当代大儒马一浮先教人“观变而不知常,则以己徇物。往而不返,不能宰物而化于物,非人之恒性也”,再点出:“知物各有则,而好恶无作焉,则物我无间。”
二 境随心转
安静下来,读古诗,总会让我们从世俗纷扰中超脱出来,一洗尘烟疲倦。古诗不会让人越读越热切,那样的诗境宛如一个干净清凉的梦境,让人在此流连憩息。它带给我们的,不仅有审美上的愉悦,更有心灵上难以言传的洁净深远。正如宗白华所说:“艺术的境界,即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
诗读得好的人,烟火气必定不会很重,不会在世俗小事上斤斤计较,也如王阳明所说,不会顺着躯壳起念。因他长期濡染于此,气质起了变化,在生活里便自有一番常人不及的情趣和风采。由是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雄浑、冲淡、自然、含蓄……一转手便尽是做人的风采。这个道理很微妙,其实并不难体验。任何一个稍懂文字的人,读到这样的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心境都会随之沉静,而被引向清凉深远,遥遥地体味不尽。
柳宗元说:“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诗心异同,境界自然也会有异同。且来比较几首。张九龄写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孟浩然写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这两句诗一写草木,一写自己。一个是“何求美人折”,孤高清绝,一个是“恨无知音赏”,幽愤不平,而诗境上都有着同样的寂寞清冷。这两句诗或许不会被春风得意的人重视,而若是被哪个怀才不遇的人看了,定会引发他无穷的感慨来。
再来看一句李白的:“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这样的诗魂带有潇洒脱俗的仙气,有一番风流神韵。我们看这样的诗,不管心情好不好,事情顺不顺,都会感到气脉贯通,心神畅快,仿佛也有一种飘飘的仙气和洒脱在体内流转。这样的诗境,便比前两者更开阔。
再来看一首杜甫的。杜甫好诗很多。这里看一首他选题平常的《赠卫八处士》,写他到一个老朋友家吃饭。老友见面,无非感慨几声,热闹一场,吃些菜喝点酒,这些情形感受我们都能体会,很世俗很平常,而杜甫把这顿饭写进诗里,带着自己的真切沉痛,却能给我们一种超出世俗的感受。“……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这次见面,我们都老了。还记得他们吗?有些人已经不在了。没想到二十年一晃就过。那时候你还没结婚吧,现在,“儿女忽成行”。一个“忽”字,把二十年的离别凝聚成一个瞬间。这样的相聚,也就超出了空叹息几声空欢喜一场的俗景。不管是对岁月、人生、朋友还是生死,杜甫都有一种深切的关怀。他这样平平常常讲来,你却无法不被打动。这样的诗,我们二十岁看了,三十岁看了,都会有体会,而且年岁愈长,体会愈深。它不像“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这样的诗,年纪大了,疲倦了,或是凝重宽厚起来,没有了那种紧张感,也就失去了对它深切的感受。因此杜甫的诗境也是开阔深远的,无愧为一个大诗人的境界。
诗的境界如何,这跟一个人的气质、性情、气魄有关。这是造作不了的。一个诗人下笔境界开阔,做人肯定不会局促小气,这也即是钱穆所说的“中国文学之伟大有其内在的真实性”。有怎样的诗魂自然会有怎样的诗风。一个诗人能在技巧上苦心经营,是“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是“春风又到江南岸”还是“春风又绿江南岸”?而在诗歌整体的气象和格局上却无法以力取胜。每一个大诗人都有着一个内在的造化。这是自然流出的,真实无华。
宗白华对此也有论述,先看看他是怎么说的:“这种微妙境界的实现,端赖艺术家平素的精神涵养,天机的培植,在活泼泼的心灵飞跃而又凝神寂照的体验中突然地成就。”宗白华立足于艺术家自身的涵养,着眼于创作中的物我相照,情景交融。他思考的风姿是很内敛灵动的,而同一个道理,由钱穆说来,却显得那么天真可爱:“这个高境界,需要经过多少年的修养。但这些大文学家,好像一开始就是大文学家了,不晓得怎样一开头他的胸襟情趣会就与众不同呀!”诗魂与诗境一体,这个道理千说万说,正说反说,总是一个。古人对此多有体察阐发。手边刚好有部《文心雕龙》,且抄一段来看看:“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辞盈乎气,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之。”
好诗的境界尽管各有不同,但它们都有一处相通,即意境的深远开阔。杜甫有杜甫的开阔。王维有王维的开阔。当你看他们的诗,都不会感觉局促小气。或沉郁厚重,或宁静清凉,你都能从中感受到他们灵魂的关怀和流动。“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这些意境仿佛就是他们的呼吸,亲切自然。这样的境界会让你胸襟跟着开阔起来,不会执著在小情趣小烦恼上。有些诗人苦心经营,从中你却只能看见他们的目光和情绪,而不见心灵。他们写伤感就是伤感,写离别就是离别,精确传神,美则美矣,却未免小气,如“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鸦飞尽水悠悠”,“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雪下西楼”,为情所困为境所囿,你看久了,只会被它吸了去,满眼风雪满心寂寞,放不开手脚。
好的诗歌,大气的诗歌是要人放开怀抱的。境随心转,才见得真神采真气魄真性情。如《诗品·旷达》所说:“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如何尊酒,日往烟罗。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莪莪。”这章平平实实地从生死苦乐入手,来引入这种“倒酒既尽,杖藜行歌”的大旷达和大潇洒。试看有多少文人骚客,是陷入一己的悲欢离合中,积习成气,不能自拔的。难怪同章的皋解中这样写道:“迂腐之儒,胸多执滞,故去诗道甚远,惟旷则能容。若天地之宽,达则能悟,识古今之变。”
这样的旷达深远是自内而出的。它是一个人心境开阔后自然形成的气象,而不是由向外的铺张拓展而来的。对此宗白华也深有体会,他在《中国诗画的空间意识》中说:“这不是西洋精神的追求无穷,而是饮吸无穷于自我之中……深广无穷的宇宙来亲近我,扶持我,毋庸我去争取那无穷的空间,像浮士德那样野心勃勃,彷徨不安。”心胸境界的大小,既是做诗的用力处,也是做人的着眼处。对此儒家辨析得很精微,熊十力在《新唯识论》的文言文本中说:“心为境缚,则天地虽大,诗人犹嗟靡骋,境随心转,则陋巷不堪,贤者自由乐在。”境界的和美开阔不是以见闻思辨上来的,不是说你知道得越多辨析得越深,境界就越好。它不仅讲究涵养,更有自身的悟性和造化在,故马一浮说:“闻道非耳,见性非眼。”把这样的道理往大处推,即是程子所说的“仁者以天地为一体”和王阳明的“心外无物”。关于“心外无物”,王阳明有一个注解,他说:“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思维意念,无不自此心出,无不是心中之物,而意之所在的山间大地,亦在此心的包容中。其间道理幽微精细,本文限于篇幅,故不在此细述。今人心粗,对此多无感应,而只要潜心玩味几首好诗,胸中迂执得以涤荡,再来看这样的道理,自有亲切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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