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号声示意幕间休息结束。刚才在走道上聚首聊天或者伸展双腿的人们开始离开。各处立即出现了腾挪的动作,还有关于占座位的争吵。元老们和贵族们回到他们的位置上,讲话声平息下来。圆形露天竞技场内渐渐有了一定秩序。在竞技场外多了几个角斗场仆役,他们搂耙着最后一丝浸了血的沙子,将种种痕迹进行掩藏。
下面是基督徒上场。
由于对普罗大众而言,这是一种新的演出形式,并且由于没人知道基督徒们会做出什么举动,每一个人都好奇不已,又有一丝不安,百姓们此时情绪低沉克制,既期望看到极其难以想象的场面,又心怀恶意,冷酷无情。这些他们即将看到的基督徒们放火烧了罗马,把罗马城的全部财富付之一炬!难道不是他们喝婴儿的血,给公共喷泉投毒,对全人类下盅,沉湎于最龌龊的祭礼吗?对这样罪大恶极的重犯,什么惩罚都算不得严厉,无论多少仇恨都算不上多。如果有人对他们产生忧虑,那么忧虑的也是要确保他们的刑罚恐怖得足以惩戒他们的罪孽。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红色的光束穿过顶棚,血色斑驳的光芒照亮了圆形露天竞技场。沙子像火焰似的发着光,从一张张怒气沉沉的面庞和空空荡荡的角斗场沙地上,似乎出现了不祥之物,它很快被填满了人类的痛苦与野兽的凶猛怒火。死亡与恐怖仿佛游荡在这猩红的天色里。常常喧闹不休和被逗得开心的民众们在狰狞、决不宽恕的寂静中等待着。仇恨令他们怒火中烧。
乍然之间,城防官给出了手势,那和刚才穿着卡戎的服饰,召唤角斗士们赴死同一个人的老汉缓缓在角斗场内迈步行走。竞技场内一片肃然,在他用木槌三次击打门户时,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一声吓人的低吼声扫遍圆形露天竞技场。“基督徒!基督徒!”
铁栅栏发出刺耳的声音向上升起,露出它里面的黑暗深穴,场监像往常一样,放开嗓门吼道:
“到沙地上去!出来,到角斗场去!”
仿佛是一刹那间,整个角斗场上就塞满了一群群穿着兽皮的奇怪丛林生物,好似一个林区异教联欢会。他们全都快速跑动,带着一种猛烈地急切移到角斗场中央,到了那里,他们一排排,一个挨着一个地跪好,然后双臂向上伸出。
民众们把这当成了请求宽大处理,他们怒吼连连。“什么人呀!把他们全都杀掉!别饶了他们!”他们跺着脚,发出尖锐的呼哨声,喝完酒的酒杯和啃光的骨头骤雨一般砸向他们,“放野兽!我们要野兽!”
接下来出现了非同寻常的一幕。这一幕导致叫嚷声平息,各排座位上的人全都吃惊地张大了嘴。从那群必死无疑的粗毛兽群中间突然响起了歌声,一首赞歌唱了起来,歌声越唱越高:一首蕴含欢乐和期望的伟大颂歌首次在一座罗马竞技场里响起。
“基督万岁!”
民众们愣住了。
蒙冤者们一边抬眼望向顶棚,一边歌唱。他们面色苍白,脸上洋溢着浓烈的,昂扬的感情。大家都明白了,这些人不是在乞求宽大处理,事实上,他们甚至似乎连看也没有看向圆形露天竞技场、民众、元老院或者恺撒。“基督万岁!”喊声更加响亮了。在观众席的最上层几排,人们开始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支配了那些马上要死之人唇舌的基督是什么人。
此时,另一个笼子打开了,一堆堆野狗涌进角斗场。饿红了眼的伯罗奔尼撒黄褐色大獒,长有条纹的比利牛斯山脉大猎狗和爱尔兰猎狼犬绕着沙地奔走,咆哮,恶狠狠的吠叫,它们呲着牙,两侧的肋骨饿得深深凹陷。它们的吼叫和哀鸣似乎充斥着竞技场内,基督徒们结束了歌唱,他们一动不动地跪着,仿若变成了石头,仅仅用痛苦的声音一遍遍齐声念道:“为了基督!为了基督!”猎犬们这时则闻到了兽皮之下的人肉气味,它们来回转悠,被一动不动的他们搞糊涂了,不敢去咬他们。一些狗支起后腿,扒着围栏,好像想进入到观众中去,其他的狗则凶巴巴地吠叫,转圈儿地跑动,仿佛在追赶着什么看不见的猎物。
民众们失去了耐心,发起了脾气。上千个人尖声咒骂,像猎犬一样咆哮、吼叫和嚷嚷,并且喊着“杀”声。罗马世界内的各种语言都有。竞技场在这诅咒的吼声下颤动。狂乱的猎犬开始朝跪着的人扑去,之后又退却,呲着牙吼叫,直到一只大獒突然向前一冲,把它的犬牙刺进一个跪在地上的妇女,并将她拖到自己的脚下。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那批狗几十只一群,撅着屁股猛扑向基督徒,撕咬他们。看客们安静下来,停止了吼叫,怀着更加强烈的专注观看场下的情景。在吼叫和咆哮声之间,男男女女的颤颤悠悠的声音仍旧悲切地呼喊着“为了基督!为了基督!”但是此时,角斗场内是此起彼伏,上蹿下跳的狗群和支离破碎的猎物。血流沾染上沙子。猎犬为了一点点人体内脏展开争夺,它们互相从别的狗嘴里扯走血淋淋的胳膊或者腿。血腥气和血臭弥漫在圆形露天竞技场内,其他还跪在地上的人很快在扑上来的狗群中消失了。
当基督徒们首次跑向竞技场上时,维尼奇乌斯站起身,朝藏身在佩特罗尼乌斯的家丁们中的彼得所坐位置望去,践行他对采石工的诺言。再次就座的他像个死了的人似地砰然倒下。他神情呆滞沮丧,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看着那副恐怖的场景。起初他惧怕那个采石工可能弄错,怕吕基娅在蒙冤者中间,但是当听到呼喊“为了基督”的声音后,当看见这么多人为了他们的神而赴难的苦难经历,见证了“道”之后,他陷入到另外一种感觉中。比起想象中的最厉害的痛苦,这场牺牲的真正意义更加尖锐地影响到了他,而且他不能对其予以否认——假如基督自己就凄惨地死去,假如另有上千人为了他正在死去,血海染红了沙地,那么再多一滴血也是微不足道的,不管那滴血有多么珍贵,而为了某一个人就去乞请宽大处理是一项罪恶。这个念头从角斗场上飞入他的脑海,随着正在死去的人的呻吟和他们的浓浓鲜血进入他的意识。他继续默默地祈祷,干裂的嘴唇吐出低语:“基督呀!基督!就连你的使徒都为她做了祈祷!”
随后他便脱离了周围的环境,坠入自己的痛苦现实里,不确定自己身在何方。他只知道,从角斗场上提炼出的鲜血就如同一道巨浪,巨浪变为潮水,潮水会越涨越大,它会凌驾于一切事物之上,溢出这座圆形露天竞技场,将罗马淹没。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充耳不闻猎犬们的嗥叫和人类的尖叫,他甚至没有听见他身边的达官贵人们嚷嚷“基隆晕倒了!”
“基隆晕倒了!”佩特罗尼乌斯跟着念了一遍,把头转向那个希腊人。
那老家伙的的确确神志崩溃了。他脑袋后仰地坐着,脸色白如裹尸布,嘴巴大张,看起来就像一具死尸。
接下来又有一群新的缝裹在兽毛和皮革里的蒙冤者跑进角斗场,他们像另一群人一样跪了下来。然而累得够呛的猎狗们并没有叨扰他们,只有寥寥几只向着跪得近的人扑了过去。其他的狗则坐地喘息,血盆大口洞开,胸腹两侧在呼吸空气时一凸一瘪。
不可知的事物令民众心生警惕,然而沉醉于鲜血,沉迷于狂热之中的他们此刻正在叫嚣着要狮子。
“给我们看狮子!狮子!把狮子放出来!”
狮子之前被列在第二天的计划中,可是竞技场的民众们把他们意志施加给了每一个人,包括皇帝。惟有疯狂和莫测难辩的卡里古拉有胆量阻挠他们,有时候他甚至下令将他们鞭打到叫着饶命。但就算是他,绝大多数时候也是退让的。他们想要什么,热爱掌声胜于一切的尼禄就给他们什么。更何况,他急于安抚被大火惹怒的平头百姓,把罪责转嫁给基督徒。
他做出了认同的示意,嚎叫的百姓们立刻安静了下来。笼门咿咿呀呀地打开,一头头狮子移动着身形。隔着远远的角斗场边缘,猎犬们围拢成一圈儿,匍匐着,低声下气地呜咽。那群巨兽一只接一只,迈着惟我独尊的步子踱向角斗场,犹如巨大的物什在滚动。它们身形高大,是一颗脑袋上长着黄褐色粗毛的怪兽,危险而又目空一切。就连恺撒也把他那张百无聊赖的脸孔转向了它们,拿起打磨过的翡翠贴到眼睛上,好看得更清楚。诸位达官贵人拍起赞赏的巴掌,对它们表示欢迎。密密麻麻地坐在高排座位上的市民们用手点数着它们的数目,将急切的目光投向那一排排基督,看他们作何反应。他们仅仅是张开双臂,跪在地上,继续重复念叨“为了基督!为了基督!”这使多数人感到茫然,更使所有人感到愤然。
狮子们饥肠辘辘,然而它们并不急着冲向猎物。一开始,角斗场上的红光闪到了它们的眼睛,所以它们睡意朦胧地眨了眨眼,好似在凝视陌生新鲜的东西。有几只狮子懒洋洋地抻了抻长长的黄色身体,有几只打着呵欠,露出吓人的牙齿。终于,鲜血的臭气和散落在沙地上,被撕扯得乱七八糟的尸体开始起作用了。它们的动作变得焦躁起来,它们抖直了鬃毛被他们的鼻腔一边呼吸着空气,一边发出粗嘎、沉闷的声响。他们中的一只突然扑向一具脸被撕开的妇女尸体,开始用粗糙带刺的舌头舔舐凝结的血液。另一头狮子走近一个抱着缝裹在小鹿鹿皮里的小孩的基督徒。
那个小孩又哭又叫,抽泣和恐惧让他的身体一抖一抖的,他死死地抱紧他父亲的脖子。那位想让孩子活得稍稍长久一点的父亲,努力把小孩的双手从脖子上扒下来,把他递给其他跪在远处的人。可是那个孩子的尖叫和父亲的动作惹火了那只野兽。它突然而短促地嗥了一嗓子,用爪子一下砸扁那孩子,一口把孩子父亲的颅骨给咬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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