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凤楼的院中,金橘色的灯一盏盏地挂上,入夜后又下起雨来,假山池中的水轩,被水波环绕,锦鲤们游弋其中。
衣昭和拢紧了身上的孔雀毛的披风,垂着眼喂鱼。各色的锦鲤们争成一团,水花飞溅。
“小姐,你在水轩坐了一整天了,天气太冷,您身体受不住的。”小侍体贴地过来劝,“……说不定他们已经被我们的族人给吃了,您这样等也不是办法。”
衣昭和冻得樱唇发青,还是没动,慢条斯理地说:“再加炉火吧,封魂师可不会像你们想得那么没用,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到达阵眼,打破阵眼走出来。”
小侍没办法,只能转身去添火。
衣昭和仰头望着天上大片大片鹅毛般的雪花,想起以前在家乡,每到隆冬池上都结了厚厚的冰,她喜欢透过冰看干净澄澈的星子,最厌恶的是大雪天把冰层遮得严严实实。
以前婆婆总是说,人都是这样的,往往离得越近越看不清对方,所以她不愿意去接触人。看不清对方随时都可能被背叛被出卖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所以她并不去接触人类。
而银罗什么都不怕,无论春夏秋冬一有空就往外跑,有时一年到头见不到人,回来才知道她去了其他的国家看花。不过是一朵花,难道城中就没有?这样的妹妹让她操碎了心,每当她发愁担忧,婆婆却笑称,银罗活泼,你稳重,所以你才适合做家主,银罗她呀,注定庸庸碌碌。
听到“庸庸碌碌”这四个字,衣昭和那秀丽的眉峰都叠到了一处。
婆婆却摇了摇头,用她不懂的口气说,我们修炼成妖不易,妖怪也有妖怪的生存之道,庸庸碌碌就是银罗的生存之道,因为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只能有一个啊。
从婆婆嘴里说出来,这庸庸碌碌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一样。衣昭和那时是不懂的,后来却有一日懂了,银罗聪慧讨喜若是真的不肯庸庸碌碌,那么她真的愿意屈居银罗之下吗?婆婆了解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有宏图之志,不甘心锦鲤一族只是凡间微不足道的一支,她的眼睛盯着的,是难以攀越的龙门。
与其说她气银罗庸庸碌碌,不如说她庆幸银罗庸庸碌碌。
只是这样庸庸碌碌的人,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害得大半数族人在阵中受苦,让她活得如此狼狈。
衣昭和淡淡地收回手,久久地望着池中争食的锦鲤发怔。突然鱼群中的一条锦鲤跳起来,落在水轩的木板上,席地一滚,变成个双髻黄衣的小丫头。
“昭和姐姐。”小丫头扑到她怀里,嗷嚎大哭,“秋翠好想你啊。”
“秋翠?”衣昭和愣住了,“……你不是在阵中吗?”
水面荡起涟漪,吓得鱼群自处逃窜,而后水面分开,被衣昭和送入阵中的人一步步地踏上水轩。四个人毫发无伤,站在她的面前。前来添火的小侍吓得“呀”的叫了一声,不小心跌入了鱼池中,瞬间化成一尾小小的蓝色锦鲤。
这一声把其他人都唤了出来,锦鲤精生来就是一副艳丽的皮囊,但没什么狠戾的本事,就算握着匕首凶神恶煞的,仔细一瞧也能发觉他们的腿都抖得像筛糠。
白寒露他们只是一时不查才着了他们的道,如今有所防备,他们人再多也是螳臂挡车。
衣昭和怕是也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愧是家主,把哭泣的小秋翠抱在怀里边安抚着,边对四周的族人道:“你们都回房中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来。”
他们不敢违背家主的命令,也只能退下了。
衣昭和在看到他们走出来时,就知道,她的愿望破灭了。她的族人们此刻还在阵中,受着苦,不能出来像这个人世间复仇。而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操纵着他们的命运,她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镇守在这里,不知何时到头。
“我好恨啊。”衣昭和口气淡淡的,平白直抒,甚至话音婉转如莺啼,“这六十几年,我每日枕着族人们的痛苦哀号声入眠,在梦中都能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醒来时我的族人们还在哀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如此。”
她抬头望着天空,眼睛空荡荡的:“我志在龙门,想要某一日带着族人们去天界。可后来才懂得,不要说龙门,我连一个小小的镇魔楼都推不倒。真正庸庸碌碌的是我,而银罗才翻云覆雨手啊。”
明明不过是一盏茶的时辰,她只是坐着,却好似慢慢地枯萎下去,却又从一蓬枯枝败叶中竭力地想要伸出黑色的,散发着腥臭气息的芽叶。
在场的人都能看出,这个女人怕是绝望到极致处,要成魔了。
白寒露皱了皱眉,如果衣昭和要成魔,又不肯入阵,他也只能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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