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刮脸皮道:“没羞!说你胖,你就喘了!”两人说说笑笑,留下不知祸福的五泉山百姓,飘然去了。
舒秀才扶着刘大人一路小跑,逃出老远,才敢松口气整饬队伍,得隙让刘大人坐轿回府。才坐下不一刻,关黑虎已得报赶来,问明情况,怒气冲天地去了。刘大人传下令去,兰州城四门紧闭,定要叫那二人插翅难飞。
舒秀才在一边看着,心中不知怎的竟只是在为那二人担心。昨日初见时的误会早已忘至九霄云外。眼见兰州城内已成龙潭虎穴,犹豫再三,终于道:“大人,那两人功夫不差,与他们硬拼只怕会两败俱伤,不如放他们走路。到时候他们不在了,我们再去收五泉山不是省事?”
刘大人闻言怒道:“你懂什么?他们这种人与我等势不能共存,你今日让了他们,明日去五泉山时百姓定然聒噪!对付这种出头鸟,我们断不能听之任之,一定要斩草除根,不然,一呼百应,日后你想要重立规矩,那可是难上加难!因此对于这两个人,我们便是倾尽全力也决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兰州,方能以儆效尤。”他说这话时恶狠狠的,面上肌肉抽动,直如恶鬼附身一般。舒秀才追随他两年多,都未曾见过,心中不由害怕,退了一步。
刘大人回头冷笑道:“所谓希望,就像是火苗,你第一脚不踩灭,它很容易就着起来了。不过没关系,现在还来得及,杀一儆百……这两人来得好啊。我与关帮主定会好好炮制他们……他们的命,一定可帮我确保兰州十年不乱!”
那笑容阴森恐怖,舒秀才只觉后脖颈一凉,两条腿竟然忍不住地战栗不已,急忙扶椅子坐下,这才不曾失态。
于是这一日,刘大人如临大敌般坐镇衙门。一支支令牌传下,调配部署城内官兵,端的称得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另一边关黑虎的七爪堂也四处出击,不断有消息报来,与刘大人互通有无。
一支支令发下去,一条条消息报回来。刘大人眼中精光四射,便如输红眼的赌徒一般,完全沉浸于最后一博的疯狂之中,几乎于周围事物不闻不问。旁边的舒秀才却越来越是忐忑、坐立不安,一颗心便如油煎火烤,苦不堪言。
刘大人正调了一个百人队前去堵截,心里稍稍放松,回头瞧见他的反应,看得奇怪,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舒秀才道:“不、不、不——不知道。大概,从没见过大人如此英明神武,不觉激动。”刘大人笑道:“胡说八道。”嘴里虽在骂他,但脸上笑呵呵的,显然已被舒秀才的马屁一击命中。
其实,舒秀才也是真不知道自己如何会这样。那两个人原本素昧平生,乞丐见了两次,两次都在骂自己,那女子见了三次,却只在第三次模模糊糊地与自己说了几句话。这两人的生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况且,如今的局势,兰州城两大力量齐动,他一个小小的师爷,手无缚鸡之力,担心又能有什么用?
可是他脑中虽然这样开脱,一颗心却无法从那两个人的身上离开片刻。那乞丐,落拓刚烈,那女子,洒脱清逸,两人痛殴周七时的谈笑、五泉山边的痛骂、两番截然相反的劝世言语、昨日分手时刚健寥落清秀婉约的身影,莫不令他心乱如麻。在那两个看来迥然不同的人身上,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强烈地吸引着他。那是什么?如果他不能够想明白,恐怕这一辈子都要寝食难安。
围剿二人的好消息不断传来:城南城隍庙里发现二人行踪;七爪堂打草惊蛇,那二人往城西逃去。赵统领率领军队截断二人去路;弓箭手建功,那男子伤于肩,女子伤于腿;两人杀开一条血路,再度脱逃;关黑虎率众赶到,四方街上包围二人;二人大战关黑虎;赵统领、魏统领率部赶到,四方街飞鸟难入。
那消息越来越明确,越来越让人坐不住。刘大人兴奋得来回踱步,舒秀才却只想冲出门去,亲眼看看。
到了黄昏时分,又有差人来报,道:“报!大人!”刘大人道:“讲!”
那差人道:“四方街混战已有结果。那女子吃关帮主重拳,倒地被擒,那男子却趁乱走了。”刘大人笑道:“好!只要抓住一个,另一个就不怕他飞了!那女子何在?”
那差人踌躇道:“那女子……关帮主说她打死打伤七爪堂甚众,要带她回珍馐楼,今晚好好……好好享用……”
刘大人一愣,眼珠转动,道:“这样说起来,那女子果然长得颇为标致……哈哈,哈哈!当时离得虽远,我却没有看错!可惜,可惜!哈哈,哈哈……”他回头看时,却只见舒秀才脸色惨白,瘫坐在太师椅上。不由也吓了一跳,道,“舒先生,你又怎么了?”舒秀才强笑道:“放心了……吓……吓坏了……”
刘大人只道他这一天紧张过度,如今听到强寇被擒,这才松了劲,故显虚脱之态,也赶上他心情正好,笑道:“没出息!好啦,你早点回家吧。让你媳妇烫壶酒,给你压压惊。”舒秀才勉强道:“谢……谢大人!”
他觉得在衙门实在呆不下去了,便起身告辞。却听刘大人还在安排道:“须防备逃走那厮杀个回马枪,待赵统领、魏统领回来,让他们歇息用饭之后,轮班去珍馐楼布防……”再后边的话,便听不到了。
踉踉跄跄走在街上,黄昏的阳光扑面打来,闻时竟有血的味道。舒秀才神思恍惚,他不敢想象,一个女子落入七爪堂会是怎样一个下场。这样的恶势力,去招惹它的时候,难道他们就没想到过这样的后果吗?他们为的是什么?所谓正义,值得他们付出这样的代价么?
疯了!傻了!这个世界不需要这样的疯子,这样的傻瓜是不应该活在世上的!即使这次侥幸被人搭救,以后也注定不得善终。何况,又有什么人能救得了他们?关黑虎的功夫即使是他俩联手也不是对手,这兰州城中还有谁能插得了手?除非能有人趁着关黑虎不备,动手放人……甚至,就偷偷下手将这地方一霸杀掉。
这凶狠的念头令舒秀才悚然一惊,他怎会想这些的?为两个萍水相逢、连彼此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他怎么会起了这样乖戾的主意。这样危险的事情,哪是普通人该想的?何况他还是衙门里的人。即使是他与关黑虎相熟吧,即使他能放走那女子吧,即使他能杀掉关黑虎吧……那以后呢?他姓舒的还能活吗?即使他能活,他的差事还会有吗?他的家人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不自由,不自由!舒秀才一声声在心中默念,突然间万念俱灰。读书又有什么用?如果自己武艺高强的话,大概也能有办法蒙面救人;如果自己经商富贾一方的话,大概用银子也能赎回那女子——可是现在,他却不过是个考不中举的秀才。不光是秀才,而且还是一个拖家带口、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是属于自己的一个人,一个穷秀才。
蓦地里,李白《行行游且猎篇》里的两句,轰隆隆地浮上心头: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
这两句诗如山一般地压下来,一时之间,舒秀才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了。恰好旁边有一家小酒馆,舒秀才便进去,抛了锭碎银要酒,坐在角落里一口口地喝。他的酒量屡经磨炼,其实已相当不错,虽然应酬中经常一喝就过量,可这时想要把自己灌醉却端的不容易了。一杯又一杯,一壶又一壶,方有七八分醉意,那银子却已花完了。他再摸袖中,却只余几枚铜板,勉强再要得一杯吃了,店家却怕他酒后闹事,借机不赊给他。舒秀才吵了一阵,无奈终究不是个闹事的人,只得嘟嘟囔囔地走了。
一番酒吃罢,天色已然全黑。舒秀才跌跌撞撞往家中走去,转过一条小巷,忽地给人撞了个满怀。这一下撞得不轻,舒秀才一个踉跄,扶着墙才没摔倒,再看那人时,却已倒在地上呻吟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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