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处?你看我弟弟和木兰好享福。我命里一定有什么不对。我怕你妹妹若再接着做这种投机倒把的生意,我会垮台呀。”
他的预言真灵。两个月之后,他听说他太太赔进去了那一万块钱,又向她母亲借了一万,让他必须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父亲,还得想办法归还借的那一万。
经亚大怒,写信回去,说他不能让他父亲来赔这笔钱,并且说他不久回去和她算帐。
那年七月十七,祖母去世,经亚和素云都要回北京去。一天早晨,老祖母安然去世,没有一个人知道,当时她的头从光滑的皮枕头上滑落下来。
经亚回到北京,人很消瘦,脸色晒得黑,穿着西服上身,哔叽短裤,那是他和美国工程师一起工作时做的。他那消瘦的腿,穿着厚的羊毛长袜子,显得颇不好看。母亲看见他那么消瘦,比以前又变了不少,非常伤心。可是他说他身体很好,说他已经渐渐喜爱山西省的高山。说他那些冒险的事情,说在山路上掉下驴来,说他和工程师们的出差,住帐篷,他自己动手做饭,那是他生平头一次自己做饭吃。整个儿看起来,他的这种生活经验,对他有好处;接触大自然和朴实的农民,使他对人生有了新的看法。他说工作还在进行,不过根据工程师的判断,产油的希望并不大。
一年分别之后,一旦团聚,兄弟们非常亲热。在办丧事的前几天,那一万块钱赔掉的事,暂时搁置未提,但是素云已经跟丈夫提过。经亚不明白素云为什么非去做投机的生意不可。他见到了山地姑娘,她们挺直的身段儿,独立的精神,那种没有矫揉造作,没有故做娇羞,那种真纯自然,实在让他无法忘记。如今素云在困难中哭诉乞怜,只惹起他憎恶之感。
经亚说:“我告诉过你,不要做投机倒把的生意。”话说得比以前和她说话时,语气显得坚定沉稳。“好哇,你自己有钱,你赔了,你自己想办法弥补上。”
他说话的腔调儿,使素云大吃一惊。素云说:“噢,想得倒好!我是给你赚钱,我赔了,我得自己拿出来!你可黑了良心。”
“好吧。你对父亲去说。我和这件事可没关系。”
但是在随后几天,她算把经亚说服,使经亚相信此事若都推给素云一个人负责,实在是有失公道,并且她也把经亚说动,使他认为已经到了分家析产的时候,因为他老是全家唯一负责挣钱的男人,却没有挣钱人的一点儿特权,最好趁此机会,提出这个问题。所以经亚同意向他父亲提这件事。
祖母之死和丧葬的花费,自然而然构成曾先生盘算一下家中财务情形的时机。这些日子以来,他觉得浑身患有虚弱的病症。清朝的太医称糖尿病为“消渴症”。他觉得内部发烧,素常口渴,常觉得饥饿,但是没有胃口,皮肤日渐苍白。喝的水越多,尿也越频繁。白虎剂和人参汤也失去功效。两腿发软,时常躺在床上或是躺椅上。等发现他的尿上浮有一层东西时,医生告诉他患的是严重的“消渴症”,他的肾脏受了伤。曾先生读书多,知道这就是西汉文人司马相如患的那种病,康复的希望不过十分之一、二。医生告诉他不要吃油腻,不要与女人同床。他自然一直精神萎靡,垂头丧气。
一天晚上,在客厅里,曾先生躺在卧榻上,要和儿子们说话,于是家里人都来在他面前。他说:“经亚、荪亚,你们祖母已经去世,我和你妈也年老了。仗着祖先在天之灵的保佑,这些年来家里平安无事。我将来在地下见着先人,没有做什么难为情的事,也没有不能见人之处。虽然我没有多少东西留给你们,也足够你们过的,不会饿着的。在钱庄我们还有差不多十万块钱。是这些年来我省吃俭用积存的。家里由于你母亲善于操持,我没有搜刮老百姓,拿的只是做官应得的。和前清时代别的做官的相比,我也许可以称为腐败,若和民国时代这些做官的相比,我自己应当说是清廉。”他对当时民国的官吏这样攻击,孩子们听见都微微一笑。他接着又说:“现在除去现款,咱们只有这一栋房子,一家值一万五千块钱的绸缎店,乡间的地没有什么收入,税太重。我要你们知道这些事情。花费很大,这次丧事,至少要用几千块钱。”
他还想再说,但是停下来喘了喘气儿。
素云看了看经亚,经亚犹疑了一下儿,然后鼓起勇气说:“爸爸,我想告诉您点儿事情。您千万别生气。”
父亲以清朝大员的权威口气问他:“什么事?”“是这样儿。我不在的时候儿,您儿媳妇在天津股票交易所赔了点儿钱。”
这是木兰和她丈夫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他俩眼睛很快转向素云,素云的眼睛往地下看。
父亲喊说:“什么?”
“她买政府公债赔了钱。”
父亲喊道:“浑蛋!谁告诉你去玩儿那种东西——买空卖空!连那么点儿头脑都没有?”他的官腔像大官审案子,经亚觉得像犯人受审。当时气氛沉静而紧张。
父亲最后问:“多少?”
经亚说:“一万。她原以为能够平平安安给咱们赚一点儿钱呢。”
曾先生转向素云,在胡子里飞浅着唾沫说:“谁告诉你去做投机生意给咱们家赚钱来着?”
素云豁出来立即闹个决裂,因此才挺得起来说:“爸爸,这纯粹是运气坏;有交易所消息最灵通的人给我出主意,他还给袁世凯的六姨太太买卖呢。”
“他叫什么名字?”
“他姓金。”
曾先生坐起来,把长旱烟袋用力在地上敲打。“你这个小笨蛋!我早就跟你说来着。现在当着我儿子的面儿,你知道一下儿也好。你不要自欺欺人,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天津和莺莺还有那个姓金的做的事。为了这件丢脸的事,人家已经耻笑咱们了。你在北京有家,你却不愿在我们家住。你非要各处去跟年轻的男人乱来,丢我们家和你丈夫的脸。”素云的脸变得绯红,经亚都气呆了,他向父亲说:“爸爸,您说的是什么?”
“你顶好知道了吧。全北家城都谈论这件事情呢。你下一步怎么办?”
素云现在要自己辩论。她说:“爸爸,您听人家说闲话。我没有做什么错事。而今这个社会,跟着男人出去也算不了什么呀。”
公公大喝一声:“住口!你若是不知道什么是羞耻,我还知道。所有现代派头儿的女人都是王八!”
“王八”本义是忘了第八个重要美德,就着“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耻”字,但是习惯上和乌龟弄到一起了。这是大官常用来骂犯人的话。在暴怒的父亲面前,全家怕得鸦雀无声,父亲气得喘吁吁的。受了这么一顿毒骂,素云羞得掩面大哭。桂姐扶着患病的老人离开了卧榻,恼怒得噗噗的喘着气,走到里间去了。公公走后,素云突然停止了啼哭,也走出屋去。曾太太坐着生闷气。经亚狼狈不堪,心中怀恨,觉得今天在全家面前丢了脸。
曾太太怒喝一声,把所有的丫鬟都赶跑。她说:“儿子,这跟咱们家的名声有关。不管人传的话是真是假,你得想办法,不要再叫人讥笑。以前我若知道牛家的女儿是这样儿的人,我决不给你办这件亲事。你媳妇儿若是再不检点自爱,她非把你父亲气死不可。”
经亚忽然哭起来,像个孩子一样。他号啕大哭,好像他郁积在心里多年的痛苦,从来没有说出过,也从来不能说,而今在母亲面前随着涌泉般的热泪倾泻而出了。看见儿子如此,做母亲的也哭起来,一边儿哭一边儿抚慰经亚,就仿佛经亚是小孩子一样,她说:“先平静一下儿,我知道这够你受的。我告诉你父亲还这笔钱,弥补这项亏空。你若愿在家,就辞职不干。咱们家不需要你跑那么老远去挣钱。”
荪亚和木兰也过来用话安慰经亚。
荪亚说:“哥哥,我们向父亲央求给你还那笔钱。”木兰说:“哥哥,你现在去看看素云吧。告诉她先静下来,告诉她家里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不要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事情总算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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