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转头一看,发现开口的竟然是一身红衣的连青颜。
“连师侄,你有什么话说?”督红花懒洋洋地说道。
“便是判了斩刑的犯人,若是一刀砍不下头颅,也要将他释放。叶师叔,你在天山多年,师公难道未教过你一丝一毫的慈悲吗?”连青颜昂起头来,正义凛然的大声道。
“天山……师父……”听到连青颜的话,督红花微微一怔,语音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乎在天山派学艺的回忆在这一刻倏然涌上心头,令她有一刻的失神。但是这一刻的失神是如此短暂,在人们还没有感觉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她更加恼怒的大声令下:“圣教即将一统江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慈悲!十郎,杀了他!”
早就等得迫不及待的十郎脸上露出一丝狞笑,倒拖齐眉棍,大摇大摆地朝着在地上蠕动的金和尚走去,凶恶的目光集中在他金光闪烁的天灵顶。
“浑蛋!魔使十郎欺负不能还手的人有什么本事,有本事和我打!和我打!”就被押解在金和尚身边的唐万里大声喝骂道,似乎很希望能够和这个十郎周旋一番。但是他在江湖上的威名实在太小,上至督红花,下至场外的鬼奴都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眼看金和尚就要遭遇不幸,一声清冽如龙吟般的狂啸突然在场外响起。随着这穿金破玉的啸声,两个黑衣鬼奴惨叫着齐刷刷朝朝阳广场北侧的石宫飞去,两只头颅双双克在石阶上,碎成一对血葫芦。众人朝着发难之人身上看去:这个人的身法实在太快,只能看到一道灰影在眼前横空而过。很多人因为用双眼执意追逐这道身影,导致眼珠转动过于剧烈,引起眼眶的一阵酸楚,刺激出两行泪水,令眼前的景象更加模糊了。这道灰影瞬间来到场中公羊举成名兵刃——血龙枪的一侧,微作停顿,人们才勉强从一团灰气中看到一个灰衣人的形象。只见此人借着这微微一顿之际,后脚跟猛然一踏这杆红枪的末端。这杆放射着夺目红光的神枪似乎被这一脚注入了无穷的活力,呼啸着横飞而起,在空中划了个扇面形状,飘到这灰衣人的身侧。此刻的灰衣人已经发动了他无与伦比的绝世轻功,整个身子犹如踩着风轮,对准十郎激射而出。光影交错中,只有眼力极好的人能够看清他的手臂朝后一展,一把抓住横空飞起的红枪,犹如一个空中飞人一把抓住了令他可以在虚空中无限飘舞的绳索。
当这个灰衣人手中握住了这杆红枪,他的全身上下似乎散发出了令人不可正视的灿烂光华。仿佛平平无奇的灰色浮云突然被黄昏的夕阳映上了一片光华闪耀的金边,仿佛在夜色中默默流淌的江河突然洒上了一片血红色的跳动月光,仿佛一位孤零零冲入万军丛中的先锋,手中突然多了一杆迎风飘展的战旗。只见这灰衣人在虚空中无比潇洒的一甩枪,将这杆枪的枪头朝前,瞄准了十郎的要害。他的身子全无征兆地以枪杆为轴心,飞快地旋转了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急,只七八丈的距离,不到一息的时间,人们再次失去了他的影像,只能看到横空而过的盘旋灰气,裹着一道耀目生辉的红光,刮动着幽咽而悦耳的柔和风声。
听到了刚才的啸声,十郎早已经回过头来挺棍而立,但是面对着这无与伦比的绝命一枪,他的神思在一瞬间被这一枪中的优雅和壮烈所吸引,他想不明白怎样能够在一招枪法中同时糅合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却又显得浑然天成,因而生出无力招架的错觉。这一时的疏神虽然极为短暂,却也让他丧失了御敌的先机。眼看着枪风及体,他别无选择,只能大喝一声,双臂一抬镔铁齐眉棍,连使出一波三叠的三股刚猛真气,一招横担铁门闩,向上架去,希望利用自己擅长的叠劲手段,在枪棍相交时,和对方内力相拼。他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他体内充沛如虎的内息,绝对可以让对方吐血受伤,就和刚才对敌金和尚一样。
然而就在他手中的铁棍就要和枪相撞的时候,漫空的红色枪影突然一敛,消失得无影无踪。
“虚招!”十郎便是再练三十年武功也绝对猜不到,刚才那势如雷霆横飚的一枪竟然是虚招,它甚至不是虚实相间的探路招式,而是结结实实的虚招,虚得让人目瞪口呆,虚得让人痛哭流涕。十郎感到自己整个人仿佛被一个大力士高高举起,即将被抛入空中,他发到棍上的三重叠劲,一重又一重老老实实返了回来,震得他心肺俱裂,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口鼻中喷了出来。来袭的灰衣人单臂擎枪,曲臂如弓,红枪高抬,仿佛探海夜叉,静静等待着十郎的铁棍抬过头顶。十郎咬紧牙关,拼尽全身气力,想要收回上扬的铁棍,但是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灰衣人身子矫健地一扭,擎枪一侧的肩膀,手臂,手肘,手腕,手掌就仿佛一条五节鞭猛地向前抡去,手掌中的红枪化为一道触目难及的红线,破入魔使十郎壮硕的胸膛,从他的身后狰狞地冒出头来,一飚鲜血奔涌而出,远远射了一地。
鲜血洒落在青色的石板地上,飞溅的血花落在不远处金和尚的脸上。他伸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膛,将溅到脸上的鲜血放到嘴中,狠狠地品尝着,突然快活地翻了个身,面朝天空,撕心裂肺地大笑了起来。
灰衣人轻轻一抖手,红枪宛若舞者手中一条随心而舞的红袖,从十郎的体内钻了出来,在持枪者的身前轻轻一抡,淋漓的鲜血顺着枪尖上的血槽泼洒而下,在他的面前划了一个殷红的圆圈。灰衣人一翻腕,红枪一抬,被他扛在了肩膀之上,与此同时,十郎的尸体轰然倒地。
衣袖翻飞声倏然响起,本来在看台上舒适地坐着看比武的魔教十一使同时站起身,甚至连稳坐最高看台的魔教新教主督红花也忍不住长身而起。
“圣手门徒!”魔使们喃喃地发出了心意复杂的惊叹。
“好,好枪法,好——枪——法!”
“圣手门徒,名不虚传!”
“让魔教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武功!”
“活这么大,没见过使枪使得这么厉害的!”
“真没白来天书大会这一趟!”
场外的魔头们此刻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看到如此厉害的枪法,顿时士气大振,不要命地大声喝彩,仿佛刚才那绝世一枪就是他们自己使的。
肩头上扛着的红枪仿佛拥有了自己的脉搏,在郑东霆的脖颈上一上一下的起伏着。他仿佛被一团滚滚的烈火燃烧着,浑身的血脉都在肆无忌惮地沸腾。十一年了,距离上一次他能够使出这一路天转七煞枪已经有十一年的时光。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满心热血,一身侠胆的少年,他能够使出这刚猛壮烈的枪法,因为对于一个少年人,那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情是很易得的。为了一个红颜知己,为了一个至交好友,为了一个荒谬到极点的理由,他就可以热血沸腾,就可以不顾一切,那是一段值得怀念的时光,也是一段虚幻不真实的时光。那曾经可以任意挥霍的青春,如今只能在梦中才能重新和它相遇。在江湖中打滚了这么多年,他渐渐失去了当年的锐气,也淡忘了曾经崇敬的风骨。他迷迷茫茫地存活,战战兢兢保卫着自己心底最后一丝良知,任人欺辱,过着纸醉金迷的岁月。他拒绝承认自己还有任何能力使出这路慷慨激昂的破阵枪。
此刻他的心底,除却对死者的悲愤,对生者的关切,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他发现这么多年之后,自己还年轻,还有一丝蒸腾如沸的热血,面对强敌,他仍然能够昂起头颅,使出这路天转七煞枪,他郑东霆,还能够这样活着!
静寂的看台台阶上,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督红花踉踉跄跄从最高看台上走下数道台阶,将自己的距离和郑东霆稍稍拉近了一些。
“这就是……天侯教你的天转七煞枪?”督红花颤声开口。
“不错,这是师父亲传的天转七煞枪。”郑东霆昂首道。
“人间最完美的枪法……”督红花仿佛着魔了一般喃喃道,“世间怎会有如此枪法……”突然间,她发了疯地用力一挥袍袖,“不对,你骗我,你骗我!当初他和我比武,他为什么没有用这样的功夫,为什么他执意要用空手对抗我的天魔剑?”
“师父怎么想的,我怎知道,也许他根本不想和你动手。”郑东霆大声道。
“胡说!胡说!他恨不得我死!他恨我就像我恨他一样,不死不休!”督红花嘶声道,“我不但杀了他,还要杀尽天下和他一样的人,我要江湖中的人永远不得自由!”
“做江湖皇帝?连我师父都不配做,你算个屁!”终于认清了杀死师父的仇人,郑东霆心中对督红花的仇恨又加了一成。他昂起头来,戟指督红花,愤然道,“这个江湖,只能有规矩,不能有皇帝!”
“哈!”众魔头听到郑东霆振聋发聩的喝骂,顿时大声敌忾之感,同时大声呼吼助威。虽然他们都没有恢复武功,但是凭着这些人平日叱咤风云的威势,一起喝骂之下,连他们身后的鬼奴都吓得直往后退。
“大师兄——!那贱人果然杀了父亲!”郑东霆的耳中传来牧忘川悲愤交集的声音。他微微一愣,一股沉重得仿佛泰山压顶的酸楚突然涌上鼻稍。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痛恨着自己的师父,恨得他一年前看见师父的尸体,都要冲上去打他几拳出出气。在他的印象里,师父一直是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的。只要兴之所至,无往而不利。他永远不需要有人替他操心,也不需要有人替他担忧,他的一生无论做过多少损事,永远都是那么丰富多彩,哪怕尸横就地,也要让人感叹一声:活得精彩,早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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