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光正停留在暮春与初夏的交界,绿叶开始散发出潮湿的香气。树木围绕着高大的画堂,绿影像苔痕浸染在白石阶上。湘灵上了几级台阶,环顾着绘彩精美的画堂。前厅空落落的没有什么摆设,透过敞开的后窗,能望见碎冰似的阳光穿透浓荫,在后院楼阁的青瓦上点点浮动。
湘灵轻轻叹了口气,向立在阶下面带喜色的书生回过头来:“我还是觉得这宅子太大了些……就算是看在同僚情份上,这样的宅第让我们寄居却不收赁金,这位韦使君也太豪爽了吧?”
!书生忍不住笑了:“韦九家是长安的大族,门阀何等的显耀,这所宅子不过是他家闲置的小小别业罢了。他听说我新婚燕尔,久住在妻家不便,就提出把宅子给我们夫妻借住,还要借我们全套的家居什物呢——他这样的贵公子,出手散漫惯了,一点小事何足挂齿呢?”
湘灵似笑非笑地溜了他一眼:“久住在妻家不便?我家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好呢——难道有人怠慢了我的夫婿?”
“不是啊……”书生的神色有点尴尬,斟酌了一下才又开口:“那里一切都太完美了,所以我反而没法安心,好像天一亮所有人就会消失不见似的……这儿虽然比不上升平坊的大宅,但毕竟更像是我们两个自己的家,朋友往来也方便得多啊!”
苦笑的飘渺影子掠过湘灵的容颜,她抬手替书生整了整领衽,安慰孩子似地让步了:“只要你觉得安心就好,我随你搬来就是了……只是韦使君这样的朋友,毕竟和我们门第差得太远,虽然是他倾心结交,但还是不要和他过从太密吧……”
h书生脸上颇有些不以为然的神色,但他未及出言,一个质地坚硬的声音便劈破了阳光,在空庭中突兀地响了起来:“原来这位就是您的新婚夫人!果然是妙艳如神仙——真是一对佳偶哪!”
说话的年轻公子笑吟吟地踱进了庭院,乌金绫铺绣牡丹的袍子,隽秀而锐利的容貌。只是那还留着笑意的眉梢眼角,透着些若有若无的戾气,使得他好似一把华奢又凉薄的缕金刀。
他走近来向着湘灵欠身为礼,话却是向着她身旁的书生来说:“怪不得郑兄急着找房子安家,这样的佳丽,不贮金屋藏起来可怎么好?”
书生显然对他的到来有点错愕,接二连三的恭维之辞也让他应对乏术,只好回头向湘灵轻声解释:“这位就是韦使君,这宅子就是他慷慨给我们借居的,可算是帮了我们大忙……”
韦使君朗声一笑:“这点事情不在话下!我这次过来,一是想替贤伉俪接风,二是顺便带来了应用的家俱器物,都让仆人堆在前厅了,郑兄不去清点一下吗?”
主人已经把急用之物亲自带来,客人不去照看打点似乎是太失礼了。书生略略迟疑了一下,却实在没有推托的理由,只好向湘灵嘱咐了两句,动身往前院行去。与韦使君擦身而过时,他再次点头行礼,却没看见韦使君的眼神——像灼热幽火般的眼神,正越过了自己的肩头,紧锁住了湘灵的身影……
按照礼数,湘灵该退避到屏风或是帘后与初遇的男子应答,可空荡荡的厅堂无处可避,所以她只是轻曳起衫袖半遮起面庞,看着韦使君缓步走上石阶,与她对面而立,绣袍上浓薰的百合香气一阵阵扑了过来。"
“我以为凭郑生的身份,相配的妻室不过是鄙陋之姿,却又听到风传,说夫人是位绝色的天人,所以一直想找个机会来拜谒。今天总算是得偿所愿,只是可惜……”他眼风轻薄地瞟着湘灵,故意放慢了语速卖个关子,等着眼前这美人耐不住好奇而发问。
——可他却没有等到。湘灵恍如未闻,不接话也不询问,只在衫袖之后沉默地垂着眼睫。
韦使君并没有气馁,在他看来,那端娴姿态之下分明隐藏着欲拒还迎的风情,只需要一点点技巧性的挑逗。所以他满不再乎地再度开口接下自己的停顿:“——只是可惜,这样的寒酸院落配不上您的美貌。跟随着郑生这样度日,实在是有些委屈您了……”
“怎样才不算是委屈呢?”绫罗后的声音娇美清亮,袅袅细细。
#韦使君顿时来了兴致:“这里可是长安帝京,何愁没有一掷千金的游侠少年?自然也有足以和天人相配的豪门公子,真正的藏娇金屋才不枉您如此的才貌!”
湘灵款款放下了衣袖,容华粲然地一笑,一双秀丽眼睛的神色却如同深秋潭水:“您就是真正一掷千金的豪门公子,自然少不了绿珠飞燕一样的佳人相伴。无论门第还是财势,郑生哪有什么能和您相比——也只有我和他不离不弃。您又何苦以有余之心,夺人之不足?”
不只是明明白白的拒绝之意,那话中隐含的讥刺,像薄薄的刀锋一样破空而过,将韦使君满满溢出来的骄傲斩得粉碎。他气得煞白了脸,想要发作却听见前院嘈杂的人声渐渐传了过来,想必是下人正将东西抬往正厅。
4怒气化作一声恨恨的冷笑,他拂袖下阶,抬脚要走,正要回头送上一个“且待来日”的威胁眼神,忽然发现,从逆光的角度望去,那娉婷美人潋滟的眼波中,倏忽闪过了琉璃火焰般的青影!他不由的打了个冷战,定睛再看却并没有异状。那眼神里只有不加掩饰的鄙夷之色。他忽然在晴空丽日下觉出一股寒意,急忙回过头匆匆往外就走,脚步竟带了一点踉跄。
二)
“您刚才只说了《任氏传》的前半段,后半段的结局您一定也是熟知的吧?”沈雪舟转向李琅琊问道。
李琅琊眉梢浮上了淡淡的伤感:“可惜不是个好的结局——郑生和任氏的良缘没有维持太久。郑生在官场上结交了一些年轻狂放的朋友,其中有一位甚至对任氏的美色有了非分之想——当然被她坚拒了。后来郑生应朋友之邀带任氏出游,却不巧遇上了一支行猎的队伍。猎犬一见到骑马的狐女就猛扑上来,她在情急之下只好现出狐狸的原形奔逃,却最终没能幸免于难……她遗下的衣履还掉落在马鞍上,徒惹人伤感。”
“衣服悉委于鞍上,履袜犹悬于蹬间,若蝉蜕然……”沈雪舟轻轻吟诵着文中的词句,似乎在回味着那简练优美的描写,脸上的神色哀戚莫名。“很多人都为这一段情节伤心和折服,赞美我文彩出众,但没人知道,那是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一切,我看着她如何从马上惊慌坠地,化为黑狐仓惶逃走,我看着几只凶暴猎犬嗥叫着追赶她,金黄的芒草中传来长长的哀叫声……也是我亲手埋葬了她,在那小小的坟头上削木为记,我曾多少次徘徊在那片荒原上,盼望她能再次现身向我微笑——就如同在升平坊的初遇一样……”
“……《任氏传》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它真的发生过?那么你,你就是……”李琅琊惊讶地直起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那淡月容姿的白衣书生。
“——我就是那个可叹的无用主角啊……”沈雪舟寂寥的笑意好像秋风中的苇草。“我没法保护她,没法让她远离旁人的窥探,没法带她逃离可怕的阴谋……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把她的故事记载下来让人传唱,然后如同行尸走肉般活下去,等待有一天,她能带我同赴幽冥……”
“……阴谋?不是说是猎犬的意外吗?难道是有人设计来害你们?”端华看来已完全投入到这个凄美的故事之中,也急切地追问起来。
像云翳遮住了月光,黑暗的恨意从沈雪舟脸上静静浮起,话音里像燃起了一把冷火:“读过《任氏传》的,都会对那位仗义疏财的‘韦使君’印象深刻吧?他对美貌的任氏一见倾心,被拒绝后反而对任氏敬重有加,以礼相待。任氏死后他还曾去坟上哭奠……可那都是可笑的讳饰,掩藏着最丑陋的真相!事实上他始终对任氏垂涎不已,不惜使尽了一切手段来拆散我们!还说动了他的表亲卢家,把他的表妹许配给我,想用名门之婿的身份来引诱我抛弃任氏!”
“……你的夫人不就是姓卢吗?!要说表亲的话,那崔绛不就是……”
“没错!故事里的‘韦使君’是化名,就像我化名为‘郑生’一样。那个对任氏动心的混帐就是崔绛!一再的追求失败让他歇斯底里,终于决心要报复任氏,置她于死地。还有那故事里没有出现的,驯养猎犬的主人,就是和他臭味相投的韦延之——当然他没有崔绛的横暴性子,只是个躲在幕后的帮凶。再加上那位因为被我拒绝而狂怒的卢家小姐——他们三个人策划了这场险恶谋杀,我却蒙在鼓里全不知情,还以为只是一场寻常的游乐,那里知道他们在必经之路上埋伏了恶犬,害死了我最深爱的女人……”
泪水从沈雪舟眼中涌出,哽咽声让他的诉说声时断时续:“我来不及救她,也没有能耐为她报仇。她一死,我就掉进了崔家卢家早就准备好的牢笼,我名义上是东床快婿,实际上好像一个没有尊严的囚徒。只有一样,我写什么样的怪谈,人们会怎样流传……只有这个他们没法控制。所以我写下了改头换面的《任氏传》,那不是什么长安怪谈,是再真实不过的经历……只不过所有角色都改换了名字,险恶的真相也全部隐藏粉饰,我写给她的《子夜歌》,本来是放在文中的,后来也不得不删掉以免身份暴露——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猜测出这故事背后的故事,我只知道,报应迟早要来,她做了鬼也不会放过这些仇人!而我这个无能的夫君,也一定是她深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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