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车程后,韦克斯勒看见那座山陵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那个与他同名的村庄就建在山上。他向来觉得那座山丘从远处望去像巨兽的身体,那只野兽在遥远的史前时代来到平原,躺下,身上渐渐长满了树林和草地。
他二十多年前离开了那座村庄。他在村里度过了童年,结了婚,他成为建筑师后的第一批订单也是在那儿完成的。同玛格丽特的婚姻破裂后,韦克斯勒搬到城里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事业发达,对村子的记忆也逐渐暗淡了。
今年二月的天气异常暖和,前几天时却下了一场雪,雪在占去大半片山坡的葡萄园里积了下来,葡萄藤一列一列排得整齐,像韦克斯勒草图里的阴影线。他立刻认出了这片风景。驶近村子时,他才发现在离开的那些年,村子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前种着玉米和甜菜的地里现在毫无章法地建起了一片五颜六色的厂房。韦克斯勒回想起当初在村里接手首批小型维修工程时,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同有关部门争辩窗框应该刷什么样的颜色,如今,谁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在那儿建楼。
韦克斯勒把车停在集市广场。他小时候上学时每天都要经过广场,有时下课后,他会偷偷跑去肉铺师傅那儿看屠宰牲口,他现在还记得那些拴在门外等着宰割的小牛犊满是恐惧的眼神。肉铺不见了,现在的店里卖内衣。广场四周建起了一片丑陋的新式建筑,有写字楼、购物中心,甚至还有一家酒店。
快到午饭时间了,韦克斯勒挑了一家他从前去过的餐馆走了进去。餐厅里的布置没有变,墙上铺着暗色的木质面板,桌上摆好了餐具,韦克斯勒却是唯一的客人。女招待问他想吃什么,然后颇不乐意地记下他的要求。当她一言不发地把咖啡放到他面前的桌上时,店主从厨房走了出来。他系着一条污渍斑斑的围裙,韦克斯勒恍惚之间以为自己看到了“椴树餐馆”从前那个无所谓他们还不满十六岁就把啤酒卖给他们的老板。这一定是他的儿子。他应该比韦克斯勒大不了多少,二十年前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没有哪个女人是他搞不定的。可现在,他变得又胖又苍白,还长了一张酗酒者特有的浮肿的脸。
店主走到韦克斯勒跟前,伸出手,向他问好,当地这种习俗似乎还没变。韦克斯勒问起他的父亲,店主满腹狐疑地看着他说,父亲已经去世多年。韦克斯勒告诉他自己曾经在这儿住过,并向他打听从前的一些朋友,店主尽力回答。韦克斯勒有些朋友搬走了,有些过世了,有些人的名字店主从没听说过。
“您可还记得那个建筑设计师韦克斯勒和他的妻子玛格丽特?”
店主点了点头,模棱两可地做了个手势,好像在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的脸突然看上去疲惫之极。
“那次离婚可是一桩小丑闻,”韦克斯勒说,“女的不愿意,官司是霍德尔律师打的,您一定记得。”
店主说霍德尔现在是公证师,每天中午都来这儿用餐,然后说了声抱歉,得回厨房了。韦克斯勒叫来女招待,说自己改变主意了,想在这儿吃饭。
十二点钟,附近的教堂敲响了钟声,餐馆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大多结伴而来,直呼女招待的小名。韦克斯勒觉得自己的过去被这些不曾相识的人占据,他搬走了,别人来到这里定居,从前的村子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
霍德尔走进餐厅,站在门口打量着四周,仿佛他是这儿的主人似的。这位律师老了,头也秃了,个子看上去比从前还要矮,可韦克斯勒还是马上认出了他。两人的目光相遇,韦克斯勒半站起身,友好地向霍德尔点点头,后者走到他的桌前。
“您得原谅我,”他的眼中带着询问的目光,“我打交道的人太多……”
韦克斯勒做了自我介绍,霍德尔的脸上一亮:“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你好吗?”
两人握了握手,坐下。霍德尔以老主顾才有的那种不经意的神情迅速地看了一眼菜单,订了菜,然后说,来一瓶用橡木桶酿的葡萄酒,不是平常待客的那种。女招待高兴地笑了。
“这儿连葡萄酒都比从前好了。”霍德尔说。
他说,他时常在报纸上看到有关韦克斯勒的报道,村里人都很为他骄傲,他建的那座室内游泳池……是水疗中心,韦克斯勒更正说。霍德尔想知道是什么让他回到了村里,韦克斯勒答道,那座殡仪礼拜堂需要整修,霍德尔点点头。韦克斯勒说,先看一下,再决定是否投标。霍德尔咧嘴笑了,说,他妻子那事儿早被大家原谅了,往事如烟,现如今,离婚几乎已是风雅之事。韦克斯勒突然后悔自己没有去另一家餐馆,他不愿意回忆从前的生活。时光已逝,他重新结了婚,当了父亲,他的长孙也快要出生了,他对自己的生活相当满意。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陪你去墓地。”霍德尔在喝餐后咖啡时说,“运动一下,对我也好。”
吃饭时,他一直在谈论自己,谈论自己的工作、他的妻子和两个住在城里的儿子。韦克斯勒很想甩掉这位老朋友,但又不想失礼。酒精和食物让他昏昏欲睡,一切让他作呕。霍德尔坚持要付账,他说应该的,他当初在他身上毕竟没少赚钱,此外,韦克斯勒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为他造就了一段风流韵事。
两人并肩走在通向墓地的公路上,路上车辆频繁。霍德尔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的第一任妻子。当然,韦克斯勒说,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打住了。一个年轻女子推着一辆婴儿车迎面而来,霍德尔让了道,紧跟在韦克斯勒身后走了一会儿,跟得很近,像是要跳到他背上似的。
“她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同意离婚。”霍德尔说,“人们对她议论纷纷,教堂唱诗班也暗示她离开。可又有谁会料到呢……”
玛格丽特来自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家庭,他们结婚时,父亲就已经反对女儿嫁给另一个宗派的男人,离婚对他而言更是成了一场灾难。尽管错不在女儿,韦克斯勒也已经搬到城里和另外一个女人同居了,他还是威胁女儿,不许她离婚。玛格丽特是一个情感强烈、几近自负的女子,却从来斗不过自己的父亲。韦克斯勒把这件事交给了霍德尔,让他放开手脚处理。他从未得知这位律师最后是怎么说服玛格丽特同意离婚的,他也不想知道。
“这里的谣言传得很快。”霍德尔一边说,一边恶作剧地笑了,“如果离婚时判她有错,那么在经济上,她也会有不堪的后果。”
他说自己那时还能够不惜一切手段,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再也不必为此羞愧,他如今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市民,同每个有脸面的人物都能够称兄道弟。
“也有几个在大街上见到我不打招呼的。可干我这行的,如果没有几个敌人,就一定是蠢蛋。”
他们走进墓地,在殡仪礼拜堂前停下。礼拜堂是六十年代建的,当时还因为设计大胆而激怒了不少人,如今却显得破旧不堪,外墙也已经被公路的废气熏黑。
教堂里比外面还冷,有洗洁剂和蜡烛的味道。韦克斯勒走了一圈。他知道自己不会去投标,却还是用数码相机拍了几张内景。霍德尔一直紧跟着他,也不说话,只有一次,他轻声咳嗽了一阵。
“按部就班。”等他们走出礼拜堂后,霍德尔问,“你想去扫一下墓吗?”
他不等回答,就径自走在前头,走过一排排墓碑,最后在一块不起眼的白色大理石碑前停下脚步。韦克斯勒走到他的身边,两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两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呆呆地望着那块只写着玛格丽特的姓名和生卒年月的石头。霍德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才是最操蛋的。”他说,声音听上去不同于之前,更轻,也更沙哑,“我不是说自己从前是什么善人,可人老了,那才是最没劲的。”
他转过身,用头示意了一下那个正在用小掘土机挖掘新坟的工人。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该你了。”他说,“可再怎么着,他们也应该用手来挖……”
韦克斯勒突然有要哭的冲动,但霍德尔在场,他愧于流泪。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他在墓地边一丛松树下的长凳上坐下。霍德尔跟了上来,站在长凳前,望着墓地的围墙。墙后是铁轨。
“她曾经对我说,要跌,就要跌得狠。”他轻声地说,“她同椴树餐馆的老板好过一段,后来,他甩了她,她就开始酗酒,可能之前就开始了。然后,怎么说呢,她就不停地更换情人。我觉得她爱你,要比你想象得深。”
他也帮过玛格丽特几次,霍德尔说,他承认不是出于怜悯,绝望的女人是最棒的情人,你可以为所欲为,她们已经一无所有,不怕失去什么。即使在开始酗酒后,玛格丽特仍是一个漂亮女人,只有在最后才能看出濒临毁灭的痕迹。
“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韦克斯勒突然暴躁地打断他,“我是可以帮她的。”
“她说她给你写过信。”霍德尔赔着笑说。韦克斯勒举起的双臂又落回到腿上。他工作一直很忙,他说,几乎连照顾自己的孩子和第二任妻子的时间都没有。
“老掉牙的故事了。”霍德尔说。围墙后,一辆列车驶过,他停了下来,等轰鸣声远去后继续说,墓碑是他捐的,村里如今还有人打听买墓碑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可石匠的嘴很严,他也曾经拜倒在玛格丽特的石榴裙之下。
“看看,我们现在变得有多丑啊。”霍德尔摇摇头,说,他得走了,下次再来时,记得去找他。他把手递给韦克斯勒,也不看他一眼,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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