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营业厅很宽阔,足有球场大,布置也很考究。红色的地面,雪白的墙壁,大红的桌椅,青花瓷的盘碟。天蓝色的拱顶上,镂刻着金光闪闪的龙凤呈祥的图案,周墙琳琅满目,悬挂着装帧古朴典雅的字画。面对梯口的南墙正中,挂着一幅水墨:一条江边壁立的悬崖上,一位儒服长者,拄着拐杖,迎风挺立,须髯,衣裾,博带,随风飘向后方。曲杖上还悬着两个竹筒,一个墨色较深,一个着色稍淡。据说,里面分别装的是饺子和酒。他身后是简朴的茅庐,古木虬枝、绿竹红桃,掩映前后。悬崖下江水滔滔,似乎溅溅有声。江心一苇横陈,苇尾有弓形的一折,折下又有斜逸的针状一捺,状似渔人在咿呀荡桨。人、物,均模模糊糊,但神态却活灵活现。蓝色的天幕上,缀着一弯残月;淡淡的白羽般的浮云,飘忽左右。水墨左上角的空白处,有草书题句,其中“东坡”二字着笔特别粗重:
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
听江声。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
舟从此逝江海几余生。
画面外下方,书有碑体大字标题,《东坡畅饮宝聚园夜归图》。署名:龙眠居士。
《夜归图》对面,楼梯上方的墙上,又有一巨幅彩绘,叫《鲁智深痛饮宝聚园》。画面上画着个和尚;袒胸,露乳,大腹便便;他,一足蹬地,一足踏在凳上;左手把盏,右手抓起饺子,往口里塞;坚劲的髭须向外张开,牢固地占据了鼻孔以下的广阔的土地。他,凸出的双眸,紧盯着三盘层层叠叠堆垒的饺子,笑吟吟,乐呵呵,似乎在大声夸赞什么。禅杖撂在一旁,光头上热气缭绕。光头右上方空白处,直行书有八个两寸见方的隶书大字:“枵腹以来,裹腹而归。”署款曰:八大山人。
楼上楼下,还有许多名人的字画:古代的有吴道子、米芾、文文山、郑板桥的,近人有康有为、于佑任、张大千的,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名人的字画。大体知名的名人的字画,悬在楼上的装潢考究的厅堂内;不知名的名人的字画,挂在楼下布置得也算精美的大厅中。如果把这些营业的桌凳撤走,再安排几个标致青年男女做讲解员,别人一定会误认为这是名人的书画展览室。但是,懂行的一看就知道,知名的名人的字画都是赝品,不知名的名人的才是真迹。不过,真迹也罢,赝品也好,都起了相同的不同凡响作用,它们从不同的角度,把宝聚园装点得有六七分风雅味,八九成书画香。楼下见缝插针,不知摆了多少张桌子;楼上布置雅洁整饬,分四行,二十八张。据说这是为应上天的二十八宿而设的,一些白胡子常客还能说出许多天人相应的蹊跷故事来。楼下每张桌子挤得满满的,后面还有人排着长列等。人们谑称他们是候补饺子客。学生则用打球作比喻,戏说他们为“打二排”,意思是说暂时不上场、准备上场的递补队员。楼上的顾客稀疏得多,每张桌子只坐了三五个,有些桌子暂时还没人坐。他们或吃或聊,说说笑笑,真有几分文人雅士的风度。尤瑜拉着萧陶,选了厅堂旮旯里的一张桌子坐下,饺子还没有送上来,他们便闲坐着听人家说笑话,想心事。
有人说,据说当年苏东坡,就隐居在昆江上游岸旁峭壁上的茅舍里,那首《临江仙》,就是在那里写的。这茅舍离宝聚园不过三五里,东坡先生天天都要上这儿吃饺子。那杖下挂的竹筒,就专门用来盛饺子。又有人说,这画上原来只有一个竹筒,有人说用来沽酒的,有人说用来买饺子的。长期以来,争论不休。后来不知那个好事者,在画上补画了一个,一个沽酒,一个盛饺子。从此,喋喋不休的争论息止了,不过这事实确凿证明:这幅画是地地道道的赝品。
还有人说,鲁提辖当年打死郑屠的时候,将十斤肥肉臊子打到郑屠脸上,以后,就提着十斤精肉臊子,十斤寸筋软骨臊子,来到了宝聚园,用它们作馅包饺子,鲁智深长途跋涉,饥肠轱辘,一顿就把它吃得个精光。这幅画就是画的他当时吃饺子的情况。宝聚园用精肉间寸筋软骨作馅包饺子的技术,就是从那里受到启发,从那时起开始做的。
尤瑜听了,不禁暗笑。前几天他读过《唐宋名家词选》,书上的注释说,东坡先生的这首词是湖北黄州写的。他根本没有来过昆阳。昆江岸边的悬崖上,他也曾去过,山势陡峭,峋石嶙嶙,未凿一石,老鼠也不曾打洞,东坡先生又怎能结庐?纯属子虚乌有。至于鲁智深提来臊子包饺子、吃饺子的事,更令人不可置信。西安离昆阳少说也有千多公里,快马奔驰,也需一个星期,何况他是拄着禅杖徒步。到昆阳的时候,那臊子早就臭了烂了,怎么还能包饺子,成为美味?不过,这店里的字画假的多,而饺子却货真价实,很地道。因此能招徕八方客,历经百年,名气越来越大。
萧陶见尤瑜望着别人说笑,微哂而不吭声,揣摸不透尤瑜究竟要怎么样修理他。尤瑜任性暴躁,犹如山溪发洪水,时涨时消,莫非如今变了卦,他说过的话已不算数,正在想办法整他?他又急又怕,一时搔搔头,一时搓搓手。站起来,坐下;坐下,又站起来。如此,反反复复,觉得很不是滋味。过了好一阵,他才吞吞吐吐地说:
“尤大哥,你要找我说什么?我都急死了,你还不快点说。我知道,过去我喜欢开玩笑,什么刻薄的话我都说得出口,经常得罪你,你没有计较。这次在班会上挖苦你,和大家一道起哄,使你演戏都演不成了,实在让你太难堪。我不能原谅自己,也不希望你原谅我。你就打我骂我消消气,我只希望大哥不要抛弃我这个小老弟!”说着萧陶低头啜泣着,十分伤感、又十分愧疚。
尤瑜见萧陶这么痛苦地作践自己,漫流的思想之水,便回归到了正确的渠道。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很有风趣地说:
“小淘气,你说我要打你?我要打你,怎么会先请你吃饺子,让你吃饱了,然后再来打,世界上哪有这种打人的方法?我们曾经是好朋友,我也曾拍过胸脯,说自己是好汉,我会斤斤计较个人的恩怨么?我今天请你来,只想问你一句话,那天班会上,你说的那些,是你主动说的,还是别人要你说的?是你主动说的,那就像我从前挖苦你一样,我什么也不说。是别人要你说的,你就告诉我他是谁。如果有隐情不便说,那就不说吧。朋友一场嘛,我也不会强人所难呀!”
尤瑜坦诚相见,刨开心窝说实话,使萧陶深受感动,愧疚得无地自容,他无比激愤地说:
“是赖昌,是该死的赖昌要我说的!其实,这事儿我根本不知道。开班会的那天早操后,死癞子把我拉到浴室里,告诉我你在秋千桥上发生的那些事。说你的那些事,被池新荷逮了个正着,老师也知道了。下午开班会批评你,要我说几句风凉话,让他尝尝被人讥讽作践的滋味。你知道,我向来喜欢挖苦别人来取乐,我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我哪里知道这是个圈套,害苦了你。我真该死,我真该死!”说到后来,萧陶十分痛苦,不住地用拳头捶击自己的头。
“这又何苦呢?萧陶。你告诉了我真实的情况,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还会怪你?不过,那天你如果根据我脸上有颗痣,挖苦我好吃,骂我‘好呷痣’,败家子。我认为这是你说的真心话。当时我认为,那天发生的事,你根本不知道,你在会上说,那一定有人把你当枪使。果不其然,我们都中了别人的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除了赖昌,还有六个,加上你,八条好汉。大家一道集团冲锋排炮轰,好像是一次计划周密的军事行动,你说这事凑巧你凑巧?”顺藤摸瓜,尤瑜继续追问道。
“对的。事前我以为赖昌只与我一个人通了气。会上,七八个人群起哄闹,我便觉得有些蹊跷。我询问另外几个起哄的人,他们都说是赖昌要他们说的,是赖昌串通人打击你。我居然受骗当炮灰,尤大哥,我真的对不起你!”萧陶羞愧万分,像个犯错误的小学生,低下了头。
这时,饺子送上来了。尤瑜为了尾随上街的同学,中餐只草草扒了几口饭,此刻早已饥肠辘辘了。他站起来,一只脚踹在凳上,端起盘子,用手撮着吃,大有鲁智深狼吞虎咽的豪爽气。风卷残云,一盘喏大的层层叠叠堆垒着的饺子,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了。他顺手用衫袖抹了抹嘴巴,对萧陶说:
“小淘气,我衷心感激你。我游鱼子也算得上一条就是砍头也不皱眉的铁汉子,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出卖你。我们就当作没有今天这回事。朋友之间要掏心,我就把真心掏给你。”
听到尤瑜的掏心窝子的话,萧陶激动得眼泪簌簌往下流。尽管他从来没有尝过宝聚园的饺子的美味,可今天好似骨鲠在喉,吞咽不下。吃了喏久,一盘饺子,还没吃掉一半。尤瑜见他如此激动,拍了拍他的肩,幽默地说:
“小淘气,别淘气!慢慢儿吃。我先去,你后走。别让人怀疑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说完,他快步走下了楼。
萧陶几近乎麻木了。连尤瑜下楼招呼他,他也没有应诺,也忘了吃饺子,只是一个劲儿伤心伤意伤心地哭,让流不尽的泪泉痛痛快快汩汩汩汩地涌……
第一章(。dushuhun。) ; ;晨兴忆梦(上) 24按头入水鸡啄米,掀掉帽子呼爷爷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3…5 10:09:36 本章(。dushuhun。)字数:3884
长河风平浪静,可以清晰地照出万物的影子;但流水深处,急浪激石,潜流旋涡,仍然充满诸多变故。生活也一样,如今尤瑜在学校里,上课出操,吃饭睡觉,比起往日来,更加正常,似乎风平浪静。但细心的人都能察到一些微妙的变化,觉到平静的表面,隐藏着太多的不平静。尤瑜鼓着乌鸡眼,时时盯着赖昌、姚令闻;赖昌、姚令闻也睁大牛眼睛看定尤瑜,及那几个曾经参与哄闹而不坚定的人。赖昌停止了每日必修的晨跑,参与起哄的人都不敢上街,他们怕踩到尤瑜这颗炸弹。倒是尤瑜还和以前一样,凌晨同学未起床,他就玩单杠、双杠、洗澡,放学后上街吃面条、品饺子、“数麻石”。双方这么僵持着,静静地僵持着。三天、五天、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始终这么僵持着。
天气热极了就会转凉,琴弦绷久了也会松弛。一个月过去了,赖昌以为尤瑜害怕了,姚令闻也认定他老实了。他们庆幸他们的“三句好话,抵不上一马棒”的政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于是,每天当尤瑜走向浴室去时,赖昌便又开始了他的校外长跑,一连四天无事,他认为可以高枕无忧了。第五天,他跑出了学校,跑上了街道,跑到市郊,跑向昆江河边。已经进入了仲冬,太阳还没有出来,叶落草枯,整个大自然一片萧索。但近郊的稻田秋收过后,坵坵又栽种上了蔬菜,如今葱绿水嫩,一眼望不到边,景物一如初夏。空气如此清新,迎着晓风奔跑,有如乘着骏马驰骋,真让赖昌心旷神怡。他跑得快,他的思想也跨上了奔马,跑得更快、更远。他是穷山旮旯里走出来的。他的穿着,打下了穷山沟的鲜明的标志:夏天,同学们都穿薄如蝉翼的洋布衬衫,而他却身着手工缝制的家织布对劲便装,天气太热,熬不过去,就只好打赤膊,同学们讥讽他是三毛、小瘪三。冬天,同学们新棉袄、新旗袍,更讲究的还着考究的西装,可他却披件空肚开花袄。到昆阳来上学时,好心的邻居老大娘,耐心地给他补了一遍,补丁赤橙黄绿青蓝紫,色色齐全,像老和尚的百衲衣,别人讥诮是万紫千红的花园。他想,姚令闻刚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就当上了班主任、少先队的大队长,有才能,有本事,前途无量。如今他很信任自己,只要他像影子一样跟定他,今后他一定能参加工作。到那时,他衣锦还乡,不也能光宗耀祖么?他越想越高兴,跑到昆江河边,那细细的粉沙,白如雪,软如棉,仿佛就是皇宫的毡毯。他即刻甩掉破棉袄,躺倒在这毡毯上,像久违母亲的儿子,投入了母亲温暖的怀抱……
尽管冬晨透凉,跑得久了,还是身上大热,面淌大汗。他走到水边,正弯腰以手掬水沃面。突然,突然,不知一股什么强大的力,把他的头按进了水里。他才挣扎着抬起的头,又被按下去,才抬起来,又被按下去。犹如鸡琢米,反复了十几次。然后来人扯着一只耳朵,让他转过头来,然后“啪哒”“啪哒”,重重地扇了好几个耳光,直打得他眼冒金花口流血,天旋地转发昏黑。
“‘戴帽’,你听着。你当众打了爷爷,今天我打了你十个耳光,算是你付清了利息。除此以外,还有几笔账也要和你好好算!今天,老子不剐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就不算好汉!”
这次,尤瑜左右开弓,巴掌打得特别沉重,打得赖昌天昏地暗,辨不清方向,他还以为是天降横祸。听到了厉声斥骂,周身打寒战,他才突然清醒地意识到,糟了!今天他这个死鬼撞上了狂怒的阎王爷,他不被不烧焦也得被剐掉一层皮!
“尤大哥,不!尤大爷。过去我说了许多昧心话,做了许多亏心事,让你怄气受折磨。我该死,我该死!为了让你消消气,今天我就任你打、任你骂!”赖昌流着眼泪不停地批自己的嘴巴,低声下气地说。
“打你?你不过是一条恶狗。打死一条,你的主人就养两条,有这个必要吗?‘戴帽’你只告诉我一句话,指使你这样说、这样做的是谁?你如果说半个‘不’字,我就打折你的脊梁骨,让你不死不活,活受罪!”他松了赖昌的被揪住的耳朵,顺手将他一掀,把他掀翻在地,像一条断了脊梁癞皮狗,爬不起来,他嗓音带哭地恳求道:
“爷,只要你不打,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他口头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别的什么都可以说,决不能说出姚令闻,“尤大爷,前一向,我被鬼摸了脑壳,自作主张,纠合了几个同学起哄,报复你,我对不住你。希望你爷爷不计孙子的过。今后我若再说你半句坏话,我就任你怎么打!”赖昌虽然低着头,眼球却不断往上翻,眼光滴溜溜地窥视着尤瑜。
他不说真话,尤瑜十分生气!像倒提鸭子那样,尤瑜抱起他的双腿,将他的头,连连插进水里。愤怒地斥骂倒:
“不老实,你就喝干这昆阳河的水吧!没有那个摸脑壳鬼的指使撑腰,对你许下保护你的铁杆愿,你哪有胆量敢打爷爷?老实告诉你,这铁杆只不过是根灯心草!如果你再不老实,我就把你当作他,今天没打够,明天再来打,看你究竟有多硬?”尤瑜又扒下他头上的湿漉漉的帽子,说,“你不说,我就把这西瓜皮抛到河中去,让你光着癞痢头,到大街上去卖‘电灯泡’!”说完,就做出要抛的样子。
赖昌与尤瑜同班两年多,深知他发狂时,就是天王老子他也敢揍。他常说,砍下头也不过碗口大的疤。今天他不说实话,被他打个稀巴烂还在其次,他扔掉了帽子,要他光着癞痢头在街上走,那不是要了他的命!他急忙跪到沙滩上,鸡啄米似的磕头:
“尤大哥,尤大哥!别把我的帽子扔掉了,别把我的帽子扔掉了!我说!我说!”
尤瑜又像提一只鸡似的,掐住他的脖颈把他提起来,将他猛蹾在沙滩上,扬起两个铁拳,两眼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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