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天短暂且温和,不似京城那般冷得刺骨,反倒是天高气爽,阳光中带着夏的暖意与春的温柔,微风柔软地拂过每一个毛孔,让人搬一张藤椅就能在院子里躺一整天。沈如霜产期已经可以掰着手指头一天天数了,在这样的天气也愈发犯懒,索性绢花也不做了,托着肚子享受着一年中难得的好天气。她是头一回生产,就算听街坊邻居说咬咬牙就过去了,但心里还是怕得很,时不时就梦到话本中惨不忍睹的一幕幕,吓得半夜里一身冷汗,生怕稳婆来得不及时,干脆用前几月的积蓄将稳婆养在一间下房里,只要一有动静唤一声就能来。折柳镇大多每户人家都有好几个孩子,生儿育女于她们来说已经见惯了,多少会觉得沈如霜娇气,无事会在背后说些闲言碎语,每回陈鹿归听见了都冲上去与人争辩,白净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失了读书人的仪态。久而久之,那些女人不怒反笑,下回见了沈如霜都要打趣她得了个好夫婿,将她捧在手心里宠着,连银两都不在乎。每次听到这些话,沈如霜都敷衍地笑着应声,心里却总觉得怪怪的,不仅因为他们不是真的夫妻,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直觉。她慵懒地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看着陈鹿归在屋内快速将孩子们的课业批注好,微风扬起他洗得发白的石墨色棉布长衫,清俊的面容与往常一样温柔和煦,行至门前与她四目相对,轻笑道:“今日我要去一趟姑苏城,宗族里出了些事情要料理。”沈如霜下意识地点头,但后来仔细一想发觉不对劲,奇怪地瞥了陈鹿归一眼道:“上旬不是刚去过吗?到底是什么事儿这么久还没了结?”自从上回知道落榜的真相后,陈鹿归消沉了一段时日,但是没过多久就恢复如常,仿佛那件事情未曾发生过一样,安静淡然地教书,和从前一样与孩子们笑闹,连对她的关切也没有变过。但是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他时常去找苏思林品茶,谈论的都是天下大事,许多都涉及如今的政局,甚至还会二人一起揣摩萧凌安对一些臣子的态度和做法。起初沈如霜以为他是在乡野小镇找到了忘年交,直到最近才发现他每旬都会去一趟姑苏城,像是牵挂着极其重要的事情一样。她不是没怀疑过陈鹿归要走,也不想拦着他走,只说断干净了各自不影响,但这时陈鹿归又会信誓旦旦说不会抛下她,还会把孩子一起养大。现在她就要临盆,实在出不了远门,也只能暂且不提分开的事情,希望是她自己敏感多疑。“家中一位远房叔伯过世了,他没有长子来继承家产,正闹着如何分呢。”陈鹿归眼睛都不眨地回答着,一本正经道:“那位叔伯一生经商,遗产还是十分可观的,我想着咱们的孩子以后都要用最好的,不能让他受一点委屈。现在两头跑确实麻烦,但哪怕只分到一点也足够用很久了。”一提到孩子,沈如霜整个人都温柔不少,杏仁般晶亮标致的眼眸中盈满母性的爱意,不禁将手掌覆盖在肚子上,缓慢又轻柔地来回摩挲,仿佛能看到孩子以后吃饱穿暖、自由活泼的模样。她从小是从苦日子熬过来的,深知那样的日子是多么艰辛,若是如陈鹿归所言真的能多分些遗产,也是一件好事。“早去早回。”沈如霜不再多言,嘱咐了一句就让陈鹿归离开了。马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道上,陈鹿归被震得头昏脑涨,但心里却愈发急切不可忍耐,继续加快了速度赶着马匹,颠簸了许久才走上官道。他根本没有回陈家宗祠,而是径直去了驿馆。这是他每次都必定要来的地方,问得是有没有从京城送来的信件。驿丞一看见他就熟络地笑了,招呼着让他去里间坐下,客气地让小厮给他泡上一壶太平猴魁,打量他的眸光与往常都有些不同,道:“你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上头特意嘱咐了,这封信要亲自交到你手里,亲眼看着你拆开,三日内要将答复快马送上去。”“真的吗?”陈鹿归又惊又喜,不可置信地快步冲了上去,连茶也顾不上喝了,一把抢过驿丞手中的信,指尖发颤地将其拆开。这是一封征召信。信纸上没有官印,亦没有任何的落款之人,字迹也是中规中矩,看不出是京城中哪一位大家亲笔所写,但陈鹿归依旧激动得说不出话,认定这就是陛下对他的征召。这种信纸他有幸见过,是陛下关照藏书阁办事时写的示下,手上的信纸和御书房的一模一样。见他眼泪都快落了下来,驿丞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关切地凑上去问道:“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得罪了什么人?”“没事没事,多谢大哥!”陈鹿归赶忙将信纸藏好,不让驿丞看见任何一个字,大气地多赏了几个钱,驾车马车飞一般离开了驿站。终于成了,他心心念念的心愿终于成了!他一直在赌,赌萧凌安能否发现那篇策论,亦或是说能否在最恰当的时机发现那篇策论,这是他唯一翻身的机会。陈鹿归仿佛置身云端般轻飘飘的不切实际,回到折柳镇时已经天色将晚,正打算去找苏思林商议这件事,却看见邻家阿妈朝她招手,焦急道:“陈夫子,你可算是回来了,你家娘子方才跌了一跤羊水破了,现在正要生了!”作者有话说:凌晨有加更~重逢倒计时!看到大家很希望有人真正爱女主,虽然我不能剧透,但是我想说,女鹅值得一切!孩子(加更)当陈鹿归急匆匆闯进屋内的时候,厚重帘幕后面正好传来一声凄厉痛苦的喊叫声,伴随着尖锐短促的呼吸声,直刺他的耳膜。稳婆一个人忙不过来,刚招呼来的几个婆子进进出出烧水拿剪子,还要时刻注意着给产妇准备温水和流食,万一时辰太久要撑住体力,郎中开好的产药也要按照方子煎着,关键时刻能提一口气。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无人在意赶到家里的陈鹿归,不认识他的还会嫌他挡了道,嫌弃地将他一把推开,着急地责备道:“没看到生孩子呢?你一大男人在这里碍什么事儿!”陈鹿归脑子里一片凌乱,未曾想到生产会这般痛苦煎熬,当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心里焦急又担忧,听着沈如霜连绵不绝的呻吟更是心急如焚,想冲进帘幕安慰沈如霜又被婆子呵斥,只能手忙脚乱地立在原地,高声道:“霜儿,我在”不过现在沈如霜将全部力气都用了在生孩子上,又有稳婆照应着,他们本就不是真夫妻,想必压根儿不在乎他在不在。陈鹿归眸光一黯,只能隔着帘幕无能为力地等待着,或坐或立都不能安定,时不时拉着经过的婆子反复嘱托关照道:
“我家娘子自幼怕疼怕苦,若能让她少受点罪自有你们的好处”“陈夫子,你再不放开我,那头就没热水用啦!”婆子急得满头大汗,忙不迭甩开陈鹿归的手,边走边斜睨着他嘀咕道:“你们男人就喜欢在这种时候帮倒忙,平时也没个人影,都快生了让她一个人在家”被她这么一说,陈鹿归更加羞愧难当,再也不敢起身添乱,搬了张椅子乖乖坐在帘幕后面等着,想看却又只能忍着不看,抓心挠肺般煎熬难耐,看着夜幕沉沉落下,烛火照得屋内亮如白昼。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沈如霜的叫喊声逐渐微弱,只剩下哼哼唧唧的抽气声,稳婆又是惊喜又是着急地说看见孩子的头了,千喊万喊鼓励着沈如霜再使劲。所有人都如紧绷的弦,屏住呼吸凝神望着帘幕或沈如霜,期待又担忧地等待着。下一刻,随着沈如霜从牙缝里挤出的低吟,一道嘹亮的哭声在狭小的屋内响起,每一声都充满了精神和力气,听得众人松了一口气,欢天喜地地把孩子接过去,用早就准备好的柔软宽布包着。“恭喜恭喜,是一位俊俏的小郎君!”稳婆笑得满面春风,稍稍收拾了杂乱的床铺才让陈鹿归进来,宝贝似的把孩子抱到他面前。陈鹿归端详着看了一会儿,刚出生的孩子浑身血腥气,脸蛋皱皱巴巴一小团,眼睛也紧闭着看不见光,只有红润的小嘴张着嗷嗷哭喊,却莫名带着一种吸引力,让人听了就不禁欢喜地扬起唇角。床榻上传来虚弱的咳嗽声,这时陈鹿归才回过神,三两步行至沈如霜榻前,半跪着握紧她纤弱的双手,慌张又笨拙地问她需要些什么。沈如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缓慢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脸色苍白如纸,鬓边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一簇一簇地贴在娇小的脸颊上,唇瓣上凝结着方才疼痛撕咬残留的血迹,雪地梅花般姝艳。她吃力地弯了弯唇角,勾起一个清浅却盈满母爱的笑容,声音微哑道:“我的孩子快让我看一眼,让我抱一抱他”稳婆正抱着孩子嘱咐几个婆子后面如何照料,闻言立即将孩子抱到床榻边,在沈如霜颤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时稍稍避开,慈祥笑着道:“小娘子莫急,孩子刚出生还未擦洗过,脏得很呢,当心弄污了身子,待会儿再抱也不迟。”听了这话,沈如霜最深处的心弦倏忽间被扣动了,眼眶和鼻尖酸酸胀胀,泪水很快就蓄不住地簌簌落下,晶莹饱满如断了线的珍珠,濡湿了一大片衣襟。方才生产之时那么疼痛难忍她都未曾落泪,兴许是在皇宫把泪水哭干了,躯体上的难受时常让她忘记了要哭,倒是稳婆这句话让她一触即溃。她的孩子不脏,他是世间最干净的珍宝。这个孩子在最质朴欢喜的关切和道贺声中来到这世上,哭声清澈又清亮,以后也会平安健康地长大,享受人世间纯粹的温暖与爱意,平淡幸福地过完一生。脏的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是勾心斗角的权贵,是萧凌安偏执多疑的内心,是太后疯狂阴暗的迫害那些看似人人艳羡的权势与高位背后,是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的危机,是磋磨人良善心性的金笼。她当初费尽心机拼上性命也要逃出了,也正是这个目的。她的孩子以后可以远离京城纷争,远离萧凌安可怕的掌控,远离所有她担心害怕的东西,随心所欲地肆意成长,永远干净清白。“哎呦,这孩子以后福气可大着呢,爹娘一个个都这么疼爱啊!”稳婆以为沈如霜是抱不着孩子才落泪的,安慰地将孩子塞在她怀中,笑着打趣儿道。温暖柔软的触感瞬间盈满怀抱,沈如霜第一回感受到这么安稳平和的满足与欣慰,孩子带来的明亮与欢快让她很快收起伤怀的情绪,泪水也不知不觉止住了,嘴角的笑意温婉动人,眸中的爱意几乎满溢出来。一屋子的人都乐呵呵地笑了,等到沈如霜精力不济昏睡过去时才把孩子悄悄抱回来,由稳婆和另外几个婆子带下去擦洗照顾,离开时让陈鹿归不必cao心,他只要细心照料好沈如霜一人就行了。陈鹿归原本满口应是,但刚转头就犯了难,床单被褥上都是血污和汗渍,沈如霜的内衫也脏了需要换洗,他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想为她更衣,但终究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给了些碎银让邻家阿妈过来帮忙照顾。这下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也彻底闲了下来,手渐渐地捂着心口的衣料,摸索着藏在里面的那封征召信,神色再次变得紧张又纠结,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转身朝着苏思林的宅院奔去。邻家阿妈正帮沈如霜换着枕套,亲眼看见陈鹿归匆忙地往外跑,“啧”了一声鄙夷道:“唉,这些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哪有娘子刚生完孩子就往外头跑的?什么事儿能比妻儿还重要”已经到了夜半之时,苏思林的院门虚掩着,晦暗的月光透过摇晃的树影零碎地散落满地,隐约可见疏朗的竹影后有忽明忽暗的烛光。陈鹿归强行按捺住心中的焦灼之感,轻叩门扉,得了应允后才悄然走了进去。“今夜喜得贵子,你怎么有兴致来我这儿了?”苏思林半是恭贺半是疑惑地问着,面容上的微笑和蔼慈善,呷了一口茶道:“日后等那娃娃再大点儿,认我做舅爷如何?”“那是自然,能承蒙夫子教诲是他此生之幸。”陈鹿归笑得勉强,客套地应付一声后就板正了脸色,瞧着四下无人才将征召信拿出来摆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道:“晚生想请教夫子,眼下的情形该给京城那边什么答复?”苏思林收起闲散玩味的模样,借着烛火眯着眼睛扫过信纸,诧异地望着神采奕奕的陈鹿归,思及他前些日子说的那些话,恍然大悟地喃喃道:“原来你还留了这一手”陈鹿归也不敢再卖关子,斟酌着将沈如霜的来历身份隐去,将来龙去脉主动告诉苏思林,思路清晰道:“当时几乎迈入绝境,这是晚生唯一能想到的法子,没想到等了大半年就碰上了陛下发觉,恰逢朝局动荡陛下要栽培心腹,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眼下我家娘子刚刚生产,这可如何是好?”“你这法子虽好,但是当今陛下不是一般人,定是将你的心思看透了。”苏思林斩钉截铁地捏着信纸,抚摸着花白的胡须道:“其实这也不难,你若怕妻儿受不了长途奔波,可以先独自去京城应召,想必她替你高兴也不会怨怪。”“不可!”陈鹿归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后来对上苏思林疑惑不解的目光时才发现自己太过激动反常,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我我没告诉她这件事,也请夫子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信上没有官印,说不准是陛下防着他人才故意为之,还是不要声张的好”苏思林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涉及朝政机要故而不想深究,顺着陈鹿归的话思忖道:“依我看,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先帝那样好糊弄,你若是现在去了皆大欢喜,若是不去也不要扯妻儿的缘由,优柔寡断他最是厌弃。还不如摆出些清高傲气来,回应说年内远离朝政,正好也能印证你并非存心让他发现,多少打消点疑虑,高看你一眼总是好的。”“年?”陈鹿归吃惊地小声呼喊着,面容上即刻泛上不甘和失望。年后又是不同的天地风云,他并非什么绝世高人,估计早就把他忘了。“这也说不准,如何做全看你。”苏思林淡定地赏着月色,清明的眸光让隐藏着心思的陈鹿归愈发不知所措也无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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