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泉手摸着马鬃,低声道:“属下只是不想看夫人也跟烟儿一般。”
对别人,罗靖大可喝斥,但碧泉是跟他上过战场的人,比之碧烟还要亲近些,纵然心中有些不悦,也只能压平了声音道:“怎么你也疑神疑鬼的?”
碧泉抬起毫无表情的脸,低声道:“爷难道不觉得,沈先生懂的东西太多了?那道人虽然疯疯颠颠,但有些话说得确是不假。至少,他若是想害什么人,只怕爷并防他不住。”
罗靖默然。碧泉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沈墨白太神秘。看起来,他是把沈墨白牢牢抓在手里任意揉圆捏扁,可实际上,沈墨白到底还能做些什么,他一无所知。从常州到京城,沈墨白总会不时地做出一件让人惊讶的事:请乩、扫晴、避水、镇龙、观气、救疫、识蛟,还有那个什么所谓的青蚨,随便哪一件都是见所未见,甚至有些根本闻所未闻。事若反常必为妖,若照此说来,这人隐隐的竟真是有几分近妖了。
“他有何理由要害惠儿?”罗靖声音虽然镇定,却自觉这话说得有几分无力。
碧泉脸上仍然毫无表情,轻声道:“爷强行把他带离常州,又要了他,只怕……他未必甘心。”
罗靖这次真的变了脸色。沈墨白跟他,他自己知道,至少有一半算是被自己强迫的。不说他当年并不愿离开常州,就是在吴城他要了他,也算是有些乘人之危。沈墨白几次表示过要回常州,都被他强留了下来,直到他出走又回来,却又就此持斋断荤,这其中种种,现在想来,皆因他并不情愿之故。倘若碧泉方才说沈墨白是嫉妒,那他大可以置之一笑,因沈墨白对他,虽然来者不拒,却也并不特意逢迎;然而碧泉说他是不情愿,这却正中靶心。
碧泉眼看罗靖露出犹豫之色,续道:“我看他对爷纵然有所不满,却也未必敢下手,可是若使个什么镇魇法儿来对付夫人,在他却是易如反掌。”
罗靖心头烦乱,匆匆道:“我去营里,有什么事情,回来再说。”一扬鞭子,从碧泉身边走开,只听碧泉幽幽道:“爷还是把人送走的好,否则夫人肚里的孩子若有个好歹,怕爷到时后悔也来不及。”
罗靖不愿再听,打马飞驰,跑出老远,犹自觉得碧泉的声音总在耳边缭绕不去。他一口气飞马到城防营,才觉得心里稍稍松快了些。今天他来得晚,营里的早训已经散了,军士们正吃早餐,三五成堆地聚在一处,有一堆人格外的多,也不知在嘀咕什么,连罗靖从旁边走过都没有看见。只听人群中一人道:“……王尚书这些年妾室娶了四房,至今不见烟火气。连太医去看,都说他难有子女,这四姨娘突然怀上,若说是他的种,那倒奇了。”
人群中一阵哄笑,有人道:“老来得子,这也是有的。”
先头那人故作神秘道:“这你就呆了。听说了么,前些日子王尚书府上闹鬼呢,请了几拨道士和尚都驱不了,最后那一次,和尚念了一夜的经,天亮就发现四姨娘倒在自己院子门口,旁边还有些散落的符纸,上面画的符谁都看不懂。尚书府上这才知道,原来这闹鬼,都是这四姨娘搞的。你们想,若说她肚子里那个没鬼,谁信?”
又是一阵哄笑,有人道:“说不定就是鬼交呢。”接着是一阵低声亵语,虽然压低了,也是不堪入耳。只听有人道:“那王尚书怎么办?”
先头那人嗤笑道:“还能怎么办?换了你怎么办?难道留她在家里闹鬼?她会画符,还不知能干出什么来?你们可知道,今上就曾险些被那郑王镇魇了,这镇魇法儿,不懂的人那是防不胜防。”
又一人道:“若是我,抓到了奸夫一起沉塘。”
先头那人笑道:“奸夫大约是抓不到了,据说这四姨娘死也不肯说一个字,大约这沉塘是差不多了。”
另一人道:“王尚书怎么也是书香大家,真要将姨娘公开沉塘,岂不有些……”
先头人道:“这种事王尚书怎会闹出来,绿头巾的名声好听么?要沉塘又何必到别处去,难道家里没有水井么?”
罗靖只听到镇魇两个字就再没听见后面的话。他牵着马向主将营帐走去,心里却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皇帝被郑王那个蛟妾镇魇的样子他已经看过,无缘无故地发病,太医根本诊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丁惠夜来异梦,晨起就无故腹疼,确实也……
这一整天,罗靖都是心绪烦乱。好在晚上回家,丁惠并没什么异样,他才稍稍放下心来。这些日子他时常宿在丁惠房里,芳云芳雨早就给他准备了面水青盐,铺好了床。罗靖也就宿了下来。朦胧到半夜,他忽然被丁惠痛苦的呻吟惊醒,只见丁惠双目紧闭,两手按着腹部蜷成一团,口中断续地呻吟着,似乎做着什么噩梦一般。罗靖摇晃了她几下,她才勉强睁开眼睛,低声道:“爷,我肚子痛。”
罗靖抱着她坐起身来,高声喊道:“芳云,芳雨!快去请郎中!”
碧泉赶着马车很快接来了吴郎中,老头子诊了半天脉,淡白的眉毛紧拧在一起,终于还是道:“将军,老朽确实诊不出什么,夫人脉相正佳,可是这腹中胎儿……”
丁惠伏在枕上啜泣起来。罗靖烦躁地走了两步,突然停步沉声道:“碧泉去把张太医请来。”
丁惠一震,从眼角瞥了罗靖一眼。碧泉就候在门外,闻言略一迟疑,应了一声转身走了。罗靖进了帷帐坐到床边,搂着丁惠柔声道:“别怕,张太医医术是好的,让他来诊诊脉再说。”
碧泉回来得还是很快,张太医胡乱套了件外袍就跟着过来。罗靖起身兜头一揖:“烦劳张大人半夜过来了。”
张太医看一眼碧泉,又看一眼外屋的吴郎中,摇手道:“将军不必客气,待下官先为夫人诊一诊脉。”
屋中一片寂静,众人的目光都盯在张太医的两根手指上。良久,张太医收回手,沉吟道:“夫人的脉相无恙。”
罗靖心里微微一凉,道:“那腹中的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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