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她扶起,她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好像一个未曾休息过的穷苦工人。她说你为什么要把我撞倒。我说我只是出于道德感与责任感对一个主动跌倒在马路上的老年人伸出援手,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她激动地举起右手,那上面横竖都是皱纹,干瘪得凸起许多根青色的血管。她说你这个人真不要脸。然后颤抖着、但十分快速地用右手手掌亲吻我的左侧脸颊。我一时没绷住,哭了。她抓着我的手把我扭送到了派出所。我情绪崩溃所以无从辩解。冷酷的警察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说你让着点老人。我哭泣的模样像鲶鱼一样,但我还是用移动支付软件把钱转给了老人。老人收了钱,眉开眼笑地说年轻人还是太年轻,一不小心就掉到陷阱里去了,以后要注意。我流着泪和她道别,因为我不仅损失的财产而且还错过了期末的第一场考试。晚上在家,我独自窝在被子里痛哭流涕,两眼红肿不堪。我彻底崩溃,再也无法恢复到正常的心理状态。我将怀揣着精神上的疾病行走在二十一世纪的柏油马路上,而且永远不会去扶倒在路边的显而易见的陷阱。
我将她扶起,她激动地抓住我的手。我们的皮肤亲昵地接触,冰凉细腻的触感是如此的舒适。于是我在这一瞬间突然获得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同样激动地抓住了她的手。我的双眼炯炯有神,凝视着她的双眼。我看见她四十多年未曾放出光彩的瞳孔猛烈地雀跃。我说嫁给我吧。白色头发下她皱皱巴巴的面孔感动地颤抖,娇羞的红晕浮现在她的脸上。她说好。我们立刻就顺路去领取了结婚证。不顾家人的反对,我们把婚礼办在游乐场的摩天轮上。路过的游客为我们真挚的情感献上祝福。到了晚上,我想要和她在酒店里产生进一步的交融,却不幸地发现老人已经失去了那方面的能力。我痛苦地坐在床的边沿,上身赤裸地点了一根烟。她是如此地爱我,为我的痛苦而更加痛苦。她摸索着爬到窗边,从三十楼的高空一跃而下。我来不及熄灭我的烟,紧跟在她的身后试图抓住我的爱人。但最后见证了我们的情感的只有冰冷的水泥地面。
我将她扶起,她充满喜悦地对我敬了个礼。马路周围的灌木丛和小树林里跳出一大堆人,有的人拿着话筒,有的人拿着摄像机,有的人举着横幅。领头的男人带着红白相间的鸭舌帽,他说恭喜你通过了我们节目甜蜜的陷阱的测试,你获得了我们节目组提供的巨额奖金。他递给我一张写着天文数字的支票。我欣喜若狂地去银行换成了现金并买下了很多辆运钞车帮我带回了附赠的富人区别墅里。我整日坐在钞票堆成的高山前,一边享用女仆提供的异域风情餐品,一边思考着人在资本面前的渺小。十年以后,我终于悟出了资本运行的真理,但我忘记了如何起身,挣扎的时候一不小心打滑了,太阳穴磕在了山脚的钱块边沿。死前我满足地闭上了眼,因为我至少没有死于莫名其妙的剥削与压榨。
我将她扶起,却忽视了对方是个体质虚弱的老人的事实。我或许用力过猛了,又或许是扶的部位不太对劲。总之,当她的眼珠子被我从她的眼眶里挤出来时,旁边的路人都认为我是一个心里扭曲的变态杀人狂。警车呼啸着赶来,我的一切退路都被封锁。警察举着手枪对准了我的脑袋并要求我远离那个或许已经死掉了的老人。我大张着嘴冲向警察想要辩解,但激动的心情使我一时哽咽。他们或许误会了什么,或许把我当成了真正的疯狂怪人,所以开枪了。倒在血泊里,我残存的意识想要一边哭泣一边融化,但我的妈妈曾经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我最终没有哭泣。我的身体像是烈日炎炎下柏油马路上的一块冰块,快速地变成水蒸气,当着所有目瞪口呆的路人和警察面前,高举双手飞升向天空的怀抱。
我将她扶起,她握住了我的手。她抽泣着说我的行为在二十一世纪的社会就有如雪中之碳、蚌中之珠,应当被万人敬仰。她拿出一份黑底白字的合同和签字笔,说我来自一个异常收容基金会的道德伦理委员会,请问你有没有意愿加入我们。我说我不懂什么基金,你不会是诈骗的吧。她坦坦荡荡地大笑,拍了拍干瘪的胸脯,抓起我的手,洒脱地代替我签了字。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如何知道我的名字就被带到了一栋造型现代化的高大建筑内部。于是我从此正式成为了委员会的一员,过上了混吃混喝偶尔提出一点没人会在意的提案的生活,最后不幸地死于一场把半个地球变成了虚空的收容失效事件。
我将她扶起,她戴着墨镜,身体十分硬朗。这样的老人怎么会摔倒?我不理解。雪白的卷发,漆黑的皮大衣,像是那种美国大片里意气风发的潇洒老太婆,下一秒就可能掏出一把银色的手枪。事实上,她也确实掏出来了。黑洞洞的管道对准我的太阳穴,我毛骨悚然,冷汗像瀑布一样哗啦啦流淌到地面。这其实不太好,因为路人会误以为我吓尿了。她歪着脑袋露出自信的笑容,洁净的牙齿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我不得不用手挡住了眼睛,黑与白的间隙里我甚至来不及喘息。我听见她说,你是我从事这一行业以来第三千九百九十九个跳入陷阱的蠢货,为了纪念这个特殊的数字,我决定为你提供一些特别的服务。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枪口砰的一声跳出几根彩带和一个小旗子,旗子上用鲜艳的红色丝线绣着恭喜你这个万物之中都没有比你更蠢的蠢货。我感受到了人与人最大的恶意,愤怒地夺过她的手枪,用力砸在地上。手枪碎成片片,老人像个被抢了玩具的小孩一样痛哭流涕。几个身穿白色大褂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匆匆忙忙地从远方奔来,一边冲我道歉一边把老人关进了一个大铁笼里。其中一个人递给我一张海报,海报上写着欢迎来观赏二十一世纪最大的精神病马戏表演。于是我准时前往了本市最大的剧院去看表演。但当我走进剧院时才发现,观众除了我再也没有其他人。舞台上站着一个英俊的魔术师,他盛情邀请我配合他完成一个魔术,用一顶帽子把我盖住。我遵从他的指示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他的帽子。他的生活习惯很差劲,从来都不愿意清洗衣物。所以我在变得肮脏且布满油渍之后,他毫不犹豫地把我扔进了垃圾堆。
我将她扶起,但却不小心忽视了她可能不是正常人类这一事实。一旁的Goc特工大失所望地对我说你这个烂人,我们好不容易让这个不能摔倒的老太婆摔倒,你却又把她给扶了起来。我仔细思考一阵,问他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摔倒,这是否是她的一种类似于模因的异常性质的表现。他说你他妈干嘛想那么复杂你是不是基金会的人。我很委屈地摇了摇头。老太太咳嗽着大骂特工无情冷漠不懂得尊老爱幼。特工万分痛苦地用手抱住脑袋。我感觉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就捡起马路上的一块小石头,狠狠地砸在了老太太的脑袋上。血花四溅,她立刻倒在了地上,临死前还不忘叫唤一句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粗鲁。我成功处理掉了这个连特工都没有办法解决的人形异常。Goc高层看中了我杰出的工作能力,但可惜基金会比他们先一步把我挖走了。我加入了基金会的摧毁部门,一个专门用来证明某个异常物品不可摧毁的部门。我们的工作就是用所有的手段去尝试摧毁一个异常,但可惜即使我们的部门已经建立了一百一十四年,我们依然没有在第一个异常那里试完所有的手段,因为手段他妈的随着技术的进步和更多异常的出现而越来越多。我的后半辈子都会被浪费在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工作部门。
我将她扶起,她感谢地向我解释说其实她是个外星人,刚刚来到地球还没有适应这里的重力以及这副身体,非常感谢我的帮助。我说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整个下午,我带着她逛遍了我所在的城市。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耀眼的霓虹灯光下,她和我别过。我看着她坐上那个经典的飞碟形状的飞行器,嘟噜嘟噜打着转向上飞去。她最后对我说我还会回来看你的。于是我一直站在原地等待她回来。我站了很久。周围的行人都把我当成了优秀的行为艺术表演者。很多记者来采访我,但我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后来市长也来了,但我不畏权贵,坚守自己的初心,保持着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她离去的方向的姿势。三百六十五年以后,我成功变成了一座雕像,无数的人类日日夜夜匍匐在我的脚下向我祈求庇护。但我只是在等待,或许永远也等不到。
我将她扶起,但是被她讹了钱。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认为应该从根本解决问题。于是我痛定思痛,认真学习,毕业后进入体制内工作,为了保障老年人的合法权益而四处奔走。但我的提案屡遭拒绝,因为某人想跟我的老婆睡觉而我不同意。经过多次激烈的争吵,我的老婆离开了我和某人在一起了,我也被套上了个人作风不良的污名并被解除了职务。在一个落日昏沉的傍晚,面对奔腾不息的江水,我满怀悲愤地从现代化大桥上一跃而下。
我将她扶起,但我好像搞错了。她哭着质问我为什么要将她扶起。混浊的眼泪滋润着她脸上的沟壑。我来不及疑惑,周围来来往往的路人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们挑选好一个完美的摔倒姿势,僵硬地跌倒在滚烫的马路上。我赶快挨个把他们扶起,但不幸的是,我发现地球上所有的人全部都跌倒了,我接下来的日子里必须一刻不停地为我的鲁莽抉择付出代价。
我将她扶起,她却痛苦地蹲了下来,掩面哭泣。我关切地问她没事吧,老人却愤怒地昂起头看着我,她说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跟体内的恶魔斗争,终于在今天通过锤炼了五十年的精神摔跤技巧把它摔倒在地,你却把我扶了起来,你这该死的责任感和道德感为什么不能用在正确的地方。我大惊失色地问道有无补救的方法。她说已经结束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原本皱皱巴巴的脸开始向两边拉长,中间很快被撕扯开来,露出了一只憨态可掬的狗头。她的身体迅速膨胀,在到达某个临界点时发生爆炸。大量血液遮住了我的视线,它们像雨滴一样噼里啪啦撞击在地面上,暴露出一只健硕的肌肉狗头人。它伸出锋利的手爪,轻易割开了我的颈动脉。我瞪大了眼睛,身体无力地坠向地面。它欢快地嚎叫着,大踏步冲向马路对面吓傻了的无辜群众。
我将她扶起,她妩媚地冲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明明头发已经花白,但仍然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她年轻时的沉鱼姿色。她把我扑倒在路面上,周围的吃瓜群众纷纷掏出手机录起了视频并上传至短视频平台。我奋力挣扎但她就像蛇一样死死缠绕在我的身上,于是我索性放弃。我想我反正已经面临了社会性死亡还不如纵欲而亡,所以任由老太婆刺啦一下撕破了我的裤子。
我将她扶起,但我真的能够将她扶起吗?事实上我的身材瘦小,体质虚弱,面对强烈的阳光只能避让三分。所以我不能将她扶起。我只能卑劣地翻动她的衣兜,试图去寻找一些有价值的物品。不幸的是,老太婆并不是真正的摔倒,她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义正言辞地质问我想要干什么,以超越年龄的迅捷速度将我制服并扭送至派出所。我怎能受得了这种屈辱,面对警察的审讯我痛哭流涕,立下最恶毒的誓言说自己再也不会去偷东西。警察被我的真诚打动,亲自开警车将我送回了家,临走时还冲我敬了个礼说我们当今社会就是要你这种知错就改的正能量。我受其启发,在互联网上撰写了大量的正能量文章并收获了数以亿计的粉丝。我太受欢迎,走到哪里都能得到无数的欢呼,以至于喜欢多管闲事的异常收容组织认为我具有某种异常性质。他们偷偷潜入我的演讲现场,趁着我的保镖不注意把我变成了筛子。我的死亡引发了全球的愤怒,平民开始进攻异常组织,并最终销毁了一切不该存在的存在。
我将她扶起,什么异常也没有发生,她感激地向我道谢,然后独自一人颤颤巍巍地走向附近的医院。我感到一阵悲哀。我老了以后也会这样,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孤独一人活在这冷漠的世界上,哪天摔倒在无人的角落里也不会有人发现,等我的尸体化作骸骨,埋葬我的土壤上盛开几朵同样孤独的野花。我的一切努力都会变得毫无意义,正如我们的文明终将灭亡,或者已经灭亡过无数次了。我实在思考不出自己存在的意义,索性冲向车流,一头撞死在飞驰的红色小轿车上。
我将她扶起,但已经晚了。她已经死去了,眼角还残留着泪水。她会思考些什么?她曾经历过什么?她死后的灵魂会去往何方?我的思想坠入深刻的宇宙,在精神与意识的虚空里徘徊往返。我想起母亲的逝世与朋友的背叛,想起父亲是如何在那个雨夜撑起仅有的黑色雨伞,毫不迟疑地弃我而去。那时的我是否已经死去?如今的我是否还有活着的勇气?我思考得过于投入,忘记了本市醉驾与毒驾的发生率全国最高。轰隆隆的引擎遮盖住重压下骨骼开裂的声响,于是我在这样一个昏沉的午后,和完全陌生的老人共同迈向了一切问题的终结。
我将她扶起,我会将一个怎样的存在扶起,我又将面临怎样的悲剧结局?她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态,为一切路过的看客设置这样高门槛的道德陷阱?
我不能将她扶起,因为我在一切可预见的未来都嗅到了悲剧的气味。我好不容易逃离了一场悲剧,绝对不要再度迈入另一场悲剧。我绝不能踏入如此明显的陷阱。
我这样想着,终于睁开了眼睛。
然而,老人已经被别人扶起了。那是个戴着红领巾的小男孩,用尽全身的力气,搀扶着老奶奶走向邻近的医院。
我感到极度的羞愧。面容滚烫如此时的地面。
我居然连扶一个老奶奶的勇气都没有,我真是一个社会的废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哭泣着迈开步子,朝向最近的基金会志愿捐献设施。
我要将自己的身体捐献给整个世界,成为一名光荣的d级人员,这样要远远好过苟延残喘地活在自我的阴影之内。
我签下了文件,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领取了自己专属的编号和一套橙色的制服。我按照编号找到了自己的宿舍,走入,一股金属与霉菌混合的气味就流入了鼻腔。我看见这个狭窄的双人间里已经挤下了不少于七个人。肉体和肉体相互堆叠,汗臭味不断发酵。其中一个面带刀疤的健硕男人看见我进来,露出了悲哀的表情。
“又被那玩意儿骗进来一个。”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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