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半钟杰克兄弟和另外几个人前来接我,我们乘一辆出租汽车向哈莱姆区飞驰而去。如同先前那样,谁也没有吭声。车厢里唯一的动静便是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呼哧呼哧吸着烟斗的声响,那散发出朗姆酒香味的烟丝不时地一亮一灭,在黑暗中闪着圆盘似的红色光斑。汽车向前飞驰,我的心情也愈益紧张;车内好像暖和得近乎闷热。我们在一条小街上走出了汽车,在黑暗中顺着一条狭窄的胡同径直向一幢谷仓模样的巨大建筑物的后面走去。其他会员早已到达。
“啊,我们到了,”说着,杰克兄弟便带头穿过一扇黑洞洞的后门进入一间亮着灯光的化妆室,室内低垂的灯泡全无灯罩——这是一间小屋子,里面有几条木头长椅和一排钢制衣帽柜,柜门上潦潦草草地涂写着横七竖八的名字。屋子里散发出一股就像足球运动员的更衣室里的那种汗酸气夹杂着碘酒、血污和松节油的霉腥气,我顿觉往事历历起伏,一时都涌上了心头。
“我们先呆在这儿,等会场里坐满了人,在他们等得急不可耐的时候我们再露面,”说罢,杰克兄弟朝我咧嘴一笑。“在这个时间内你考虑一下要说的话。你看过材料了吗?”
“看了一整天,”我说。
“很好。不过我建议你先仔细听一听我们其他人的发言。我们都在你前面讲,好让你为自己的发言得到一些启示。你排在最后一个。”
我一面点头一面望着他挽起同伙中其他两人的手臂,退到屋子的一角。我孑然旁立,其余的人全在研究着发言稿,交谈着。我穿过屋子,来到一张钉在退了色的墙壁上的照片跟前,照片已经破损,上面拍的是一个前职业拳赛冠军正在拳击的镜头。他是个颇有名气的拳击手,在拳击场上丧失了视力。我想,那次拳赛肯定就是在这个竞技场举行的。那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照片上的这个人肤色既是那么黝黑,面部又给打得模糊不清,你说他是哪一个国籍的人都可以。他身材高大,肌肉松弛,看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记得我的父亲曾经讲过这个拳击手的经历,说他是怎样在一次不正派的拳赛中被揍得双目失明,这件丑闻是怎样遭到压制而没能外扬,临了他又是怎样在盲人院里死去的。有谁料想得到我竟会走到这个地方来呢?人世上的一切混乱到了什么程度啊!我心里难受得不可名状,于是从照片跟前走了开去,没精打采地坐到一条长椅上。其余的人还是一个劲儿地交谈着,声音放得很低。我怀着一种愤愤不平的心情望着他们。我为什么一定要轮到最后一个发言呢?如果没等我走上讲台他们就把听众搞得腻烦了,那可如何是好呀!很可能没等我开口发言我就会给轰下台吧……不过,也许情况不至于这样,我一面思忖,一面努力排除心中的疑团。也许我能够通过与他们之间两种截然不同的讲话方法的对比来取得效果。说不定策略就在这里呢……无论怎么样,我一定得信赖他们。我是非这样不可的。
紧张的心情依然纠缠着我,使我感到老大不自在。我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椅子碰擦地面的响声和嘁嘁喳喳的低语声。一些微不足道的忧虑在我心中升腾,比方说,我可能到时候忘了我的新名字呀;听众中间的什么人可能把我认出来呀,如此等等。我俯身向前,忽然意识到我那穿着蓝色新裤的两条腿。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两条腿就是你的呢?你叫什么名字?我心里想道,跟自己开着伤心的玩笑。这种想法虽然荒诞无稽,倒是解除了我的紧张心理,其原因就在于我好像生平第一次瞧着自己的两条腿——两个独立自主的实体,它们会任凭自己的意志,把我引向安全的境界或者危险的边缘。我目不转睛地瞧着积满灰尘的地面发愣。然后,我仿佛在失去了知觉好长一阵子之后渐渐地苏醒过来,又仿佛我一身两地,同时站立在一个地道的两端。我好似从遥远的母校在观察自己,而同时却又坐在当年的竞技场的长椅上,身穿一套蓝色的新衣,独坐在屋子的一边。对面一群热烈认真的人们只顾压低了嗓门急躁地交谈着,而与此同时我却又听见从远处传来的一阵椅子的碰撞声,嘈杂的谈话声,其中夹着咳嗽声。我似乎从内心深处意识到所有这一切,然而我对所看到的这一切感到既模糊又纷乱,那是一种乱哄哄的尚未定型的特性,如同你青春时期在照片里看到你自己那样:傻里傻气的表情,没有性格特征的嘻笑,过大的耳朵,一粒粒的丘疹,“勇敢的肿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轮廓再清晰不过了。我领悟到,这是一个新的阶段,一个新的开端,我决意维护那带着冷漠的眼光在观望着的这一部分的我,并从此远离那大学的校园,医院的医疗器械,那天夜晚的格斗——如今这一切都已远远地给抛在后面了。这一部分的我观察起事物来虽然没精打采,但对所观察到的一切却尽收眼底,无一疏漏,这个我也许依然是那心怀恶意、善争好辩的那一部分;是爱唱反调、我祖父传下来的那一部分;是愤世嫉俗、怀疑一切的那部分——总之,这是一种叛逆的本性,它时时刻刻都会挑起内心的摩擦。我明白,不管这是什么部分,我将不得不把它压下去使它不能抬头才行。我不得不这样做。要知道,如果我今天晚上旗开得胜,我就将走上成就一番大业的大道。今后就再也不必过那种捉襟见肘的苦日子了,再也不用回忆起那已经被遗忘的痛苦了……不,且慢,我挪动了一下身子,心里想道,我正是靠着这两条腿从老远老远的家乡一路走来的,然而不知怎的,它们又像是新的。原来,这一套新衣给我增添了一种新意。新就新在衣服、名字和环境。这种新意太过于微妙了,实在难以理出个头绪来,可是这确有其事,并不虚假。我正在变成别的什么人了。
一阵惊慌失措的感觉在我心里闪过,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旦走出去上了讲台并开口发言,我就是别的什么人了。就不仅是那种随便起个名字的小人物了——那种名字任何人都可以用,也可以不用。而是另一种身份了。现在很少有人知道我,可是过了今天晚上……情况会怎样呢?也许只不过是那么多人认识了我,注视着我,使我成为众目睽睽的焦点而已,也许这就足以把一个人变得与众不同了;就足以使他转变成别的什么名堂,别的什么人了;正好像一个小孩与日俱长,逐渐变成大孩子那样,总有一天他会变成成年人,一个嗓音深沉的成年人——虽然我的嗓音从十二岁那年起就一直是深沉的了。不过,如果有个原来大学的什么人闲步溜达进听众中间,那可如何是好?或者,如果是玛丽的公寓里来了什么人——甚至于玛丽本人呢?“不要紧,这无碍大局,”我听自己轻声地自言自语道。“那全是过去的事了。”一则我已改名换姓,二则我得服从命令。我即使在街上碰到玛丽,也只得掉头而过,不予理睬。想到这里,不觉令人沮丧——我霍地站起身,走出化妆室,来到了胡同里。
我没穿大衣,感到寒气袭人。入口处的上方亮着微弱的灯光,将积雪映照得亮晶晶的。我穿过胡同,走向黑洞洞的一边,在一堵散发着石碳酸气味的围墙附近停住脚步。在我掉头向胡同那一头眺望的时候,这种气味使我记起了一个被遗弃的大坑,那地方原来一直是个体育场的场址,在我出生以前就已焚毁一空。坐落在那晒得七棱八翘的人行道下面约四十英尺的体育场,只剩下了房屋的混凝土外壁,那些用作底层的钢筋全都生了锈,奇形怪状地弯曲着。大坑成了倾倒垃圾的场地,每当下雨之后,那里面污浊的积水便散发出一阵阵恶臭。这时候,我想象自己站立在体育场上方的人行道上,目光越过大坑,穿过胡佛维尔堆放货箱的棚屋和弯弯曲曲的铁皮招牌向那后面的铁路调车场眺望。大坑里深不可测的积水黑沉沉的,纹丝不动。胡佛维尔那一头,一辆调头机车停在亮晃晃的铁轨上,一缕白蒙蒙的水汽从烟囱里袅袅上升,这时候,我看见一个人从棚屋里走了出来,抬步走上一条通向上面人行道的小径。他黑黝黝的肤色,佝偻着身子,不时地从鞋子、帽子和衣袖上扯摘着碎布碎片,一面拖着脚步朝着我的方向缓慢地走来,身上扬起一阵吓人的石碳酸尘雾。这是个梅毒病人,他孑然一身住在那大坑和调车场之间的棚屋里,只是为了出外乞钱购买食物和浸蘸破布用的消毒药水才走上街头。然后,我在想象中看见他伸出一只手来,五个指头已烂得一个不剩,我于是拔腿就逃——一直逃回到了黑暗的胡同里,回到了寒冷的空气里和现实的环境中。
我浑身哆嗦,朝着街道望去,只见在地道一般黑洞洞的胡同外有三个骑警赫然出现在闪耀着雪光的圆形街灯光柱的下面,他们紧拉缰绳,人头和马头紧挨到一起,仿佛在阴谋策划着什么;马鞍子和护胫的皮革闪着亮光。三个白人骑着三匹黑马。不一会儿,一辆汽车驶过,人和马的轮廓给照得分外鲜明,三个影子像梦幻似的飞掠过闪亮的白雪,消失在黑暗中。我正要转身离开,只见其中的一匹马突然狂暴地仰起了头,那戴着长臂手套的骑马人旋即紧握缰绳使着猛劲将马头往下拉。紧接着一声狂烈的嘶叫,那马便一头朝着黑地里猛冲而去,一阵清脆而狂乱的金属当啷声和马蹄的得得声伴随着我走回到门口。也许,这个情况该让杰克兄弟知道。
我走进屋内,看见他们仍然围作一团,便又走回到长椅上坐了下来。
我望着他们,觉得自己年轻无知,少不更事,但同时却又感到出奇地老练,这种老态的气质在我的心底里悄声屏息地注视着,等待着。外面,听众中间已经开始响起一片嗡嗡声;声音隐隐约约地翻腾搅动着,不禁使人回想起可怕的驱逐房客的情景。我的思绪飘荡开去。有个穿着连裤外衣的小孩站在铁丝栅栏的外面,向里观看用锁链拴在一棵苹果树上的一条黑白花大狗。那是条哈巴狗,名叫马斯塔;那小孩就是我,看着这条大狗不敢碰上一碰,其实它倒像个心地温厚的胖子,一面热得气喘吁吁,一面龇牙咧嘴地朝我笑,那嘴角边的唾涎如银丝一般顺着下巴直往下淌。人声沸腾着,声音越来越高,终于变成急不可耐的一片鼓掌声,这时候我想起了马斯塔低沉、嘶哑的嗥叫声。不论它在发怒,还是给它喂食的时候,不论它在懒洋洋地捕捉苍蝇,还是把不速之客的衣服撕成碎片的时候,它总是用同一种声调嗥叫着。我喜欢老马斯塔但并不信任它;我想取悦于群众,但并不轻信他们。想到这里,我瞧着杰克兄弟,咧嘴朝他笑了笑:情况正是这样,他在某些方面倒像是一只凶猛的玩具大头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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