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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第1页)

“她这么快就送到内罗毕了?怎么个送法?”

“用飞机载的。”伍德罗边说边回想起沃尔夫冈的说法,将她的遗体切割后放进飞机货舱里。

“确认尸体身份前不发表看法。”科尔里奇气得脱口而出。

伍德罗和贾斯丁一起过去,两人弯腰坐在公署大众面包车的板条长椅上,车窗贴有深色玻璃纸。开车的是利文斯顿,身边挤了虎背熊腰的基库尤人杰克森,多了大块肌肉,以备不时之需。面包车的冷气开到极限,里面还是热如熔炉。市内交通差到极点,挤满人的马图图迷你巴士在他们两侧横冲直撞,猛按喇叭,喷出废气,扬起灰尘和沙粒。利文斯顿绕道成功,最后停靠在铺了石子的门口外面,四周围满了摇动身体吟唱的男男女女。伍德罗误以为他们是示威群众,一气之下破口大骂,随后才明白这些人其实是悲伤的死者家属,等着领回尸体。路旁停了生锈的面包车和轿车待命,上面系了送葬队伍的红色缎带。

“桑迪,你实在没有必要跟着来。”贾斯丁说。

“当然有必要。”军人之子以贵族的口气说。

一群看来应该是医疗人员的人,身穿沾了泥巴的白色连身服,和警察七嘴八舌讲话,站在门阶上等着他们到来。他们的目的之一是要提供服务。有位名叫穆朗巴的警探自我介绍,面带愉悦的笑容,与英国高级专员公署来的两位贵宾握手。有位身穿黑色西装的亚洲人自我介绍,他是外科医生班达·辛格,有事尽管吩咐。他们一行人走在泪水滴啊滴的水泥走廊上,一路排着满出来的垃圾桶,头上则是水管,伴随他们一直走下去。水管通往冰库,伍德罗心想,不过冰库由于停电没有发挥作用,而停尸间也没有发电机。班达医生带路,但是伍德罗其实自己也找得到。左转的话,就闻不到臭味;右转的话,气味就更重。麻木不仁的那一面再度占据全身。军人的任务是勇往直前,而非感受气氛。职责。为什么她老是让我想到职责两字?他心想,会不会有什么古老的迷信,让想偷情的男人看着渴望对象的尸体时发生什么事。班达医生带着他们走上一小段楼梯,走进一个不通风的接待厅,里面充满了死亡的恶臭。 。。

永恒的园丁 第一章(14)

他们前方有道紧闭的生锈铁门,班达以咄咄逼人的态度猛敲门,重心移往脚跟,敲了四五下,间隔仿佛在传送什么暗号。铁门吱嘎开启一点,里面有三个年轻男子,蓬头垢面,面带愁容。不过一看到外科医生班达,他们立刻后退,让他侧身而过,结果伍德罗被留在臭气冲天的接待厅里,被迫欣赏眼前的影像:貌似他学校宿舍房间的地方,停放着艾滋病患尸体,老少都有,了无生气的尸体成双摆在一床。床铺间的地板上也放了尸体,有的穿了衣服,有的全身精光,朝天或是侧身平放。有的双膝屈起,做无谓的自我保护状,下巴则往后仰,以示抗议。在这些尸体上方是大批苍蝇形成的薄雾,摇摆不定、混沌不明,以单一音符打着鼾。

在“宿舍”中间,有张家庭主妇的熨衣板放在两床中间的走道上,下面还有滚轮。熨衣板上摆了有如北极冰山似的尸布,从中伸出两根巨大的半人类脚丫子,让伍德罗想起去年圣诞节他和格洛丽亚送给儿子哈利的鸭脚形卧室拖鞋。一只手不知为何竟然能伸出尸布停留在外面,手指上覆盖了一层黑血,在关节部位最厚。指尖呈现如玉石般的蓝绿色。动动想像力嘛,主任,天气这么热,尸体会有什么反应,你应该清楚才对。

“贾斯丁·奎尔先生,请指认。”班达·辛格医生点名。中气十足得有如皇室接待贵宾的典礼司仪。

“我跟你一起去。”伍德罗喃喃说。贾斯丁站在他身边,两人勇敢向前走,这时班达医生正好拉下尸布,露出特莎的头,状极恶心,下巴到头顶绑着污秽的布条,延伸绕过喉咙,位置是她以前挂着项链的地方。伍德罗像是个溺水的人,最后一次浮上水面,胡乱看了其他部位一眼:殡仪馆人员将她的黑发梳好,固定在头顶。她的脸颊鼓起,宛若天使正鼓颊吐气造风。她的双眼紧闭,眉毛扬起,嘴巴张开,伸舌表示不敢置信,黑血在里面凝结成硬块,仿佛牙齿在一口气之间全被拔光。你?凶手下手的时候她迷糊地吹着气,嘴巴停留在一字形。你?只是,她讲话的对象是谁?紧闭的白色眼皮之下的眼珠,当时是在对谁送秋波?

“先生,这位女士您认识吗?”穆朗巴警探细心询问贾斯丁。

“对。对,我认识。谢谢你。”贾斯丁回答,每个字在说出口前都经过细心推敲,“她是我妻子特莎。桑迪,我们得料理后事了。她一定希望尽快在非洲入土为安。她是独生女,已没有父母亲。除了我之外,不必跟任何人商量。最好尽快下葬。”

“这个嘛,我认为要先看看警方的意思怎样。”伍德罗讲得口齿不清,差点来不及冲到有裂缝的洗手盆边吐个稀里哗啦,而仪态永远保持合宜的贾斯丁则在一旁扶着他,低声请他节哀。

米尔德伦身处铺有地毯、气氛安详的私人办公室,缓缓对电话另一端的年轻人念出以下字句。对方的口气不带感情。

办事处主秘贾斯丁·奎尔夫人特莎·奎尔惨遭毒手,高级专员公署感到遗憾,特别在此宣布:奎尔夫人去世于图尔卡纳湖岸,地点靠近厄利亚湾。司机诺亚·卡覃嘎先生也遭杀害。奎尔夫人在非洲尽心推广女权,本署将铭记在心,同时也永怀其青春与美貌。本署希望借此对奎尔夫人的先生贾斯丁与众多友人表达深切悼念。高级专员公署将无限期降半旗。本署将印制追思纪念册陈列于会客大厅。

“什么时候发布?”

“刚发布了。”年轻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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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园丁 第二章(1)

伍德罗一家人住在郊区独栋住宅,建材是加工石料,铅质窗户具有仿都铎式风格,同区房屋都有大型英式庭园,地处穆萨葛山顶郊区,环境清幽。穆萨葛俱乐部和英国高级专员公署官邸近在咫尺,此地住满了你从来没听说过的国家的大使,只有在开车经过警卫森严的街道,看到门牌时才会知道。这些大使官邸外尽是以斯瓦希里语注明“内有恶犬”的警告语。美国驻内罗毕大使馆发生炸弹攻击事件后,英国外交部为伍德罗官阶以上的所有使馆人员提供防冲撞的铁门,由精力充沛的巴鲁亚族人及他们的众多亲朋好友日夜轮班站岗。设想周到的外交部也在庭园周边围墙上装设高压电线网,围墙上面有刀片,整晚还开着防范入侵的探照灯。在穆萨葛,连保护措施都要视级别而定,就和很多其他事情一样。最寒酸的房子在石墙上插着破瓶子,中层主管则架设刀片铁丝网。但对于外交贵族来说,为了保护周到,铁门、高压电铁丝网、窗户感应器以及防入侵灯一样也少不了。

伍德罗的房子有三层楼高。二、三楼设有保安公司所谓的安全区,在楼梯转弯歇脚处有个折叠式的钢铁隔板保护门,只有伍德罗夫妇有钥匙可以开。伍德罗夫妇将一楼的客房称为低地带,由于房子位于山坡地带,在庭园的一边以屏风挡住,不让伍德罗家的用人看到里面。这个客房分成两个房间,都漆成白色,感觉很简朴,也由于窗户加装了铁窗护栏,明显有监牢的感觉。然而格洛丽亚在客人即将到来时,会从庭园剪下玫瑰花装饰一番,也会从桑迪的更衣室搬阅读灯过去,也把电视机和收音机搬过去,因为偶尔没有这些东西对他们比较好。就算如此装饰,也称不上是五星级——她是这样对闺中密友爱莲娜坦诚的。爱莲娜是英国人,先生是希腊官员,服务于联合国,握起手来软弱无力。她还对爱莲娜说,即使这样,那位可怜的鳏夫至少能独处,因为不管是谁,失去了心爱的人的话,都一定要独处一阵子。格洛丽亚自己在母亲过世时也有同样的需要,只是话说回来,特莎和贾斯丁的婚姻再怎么说——再怎么说也是非传统婚姻,不知道有没有人这样称呼。只不过就格洛丽亚来说,她是从来不曾怀疑两人之间确实存在真爱,至少就贾斯丁这方来说如此。反过来说,就特莎那一方,老实讲,亲爱的爱莲娜,只有上天知道,因为我们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爱莲娜具有丰富的离婚经验和俗世智慧,这两点格洛丽亚都欠缺。她听了格洛丽亚的话后说道:“你呀,裙子可要拉紧一点,小亚。刚死了老婆的花花公子啊,有的非常好色呢。”

格洛丽亚·伍德罗是典型的外交官好太太,决心在所有事物中找到光明的一面。就算是一眼看不出光明面,她还是会开怀大笑一下,说:“我们同在一起!”——等于是呼叫所有相关人士共聚一堂,在没有怨言的情况下分担人生的苦痛。她以前就读于私立学校,现在忠实地负责编写通讯簿,定期将个人近况寄给老同学,同时也热心收集同窗的最新消息。每回举办创校人纪念餐会,她都会发给老同学一封妙语连珠的电报来祝贺,最近则改发妙语连珠的电子邮件,通常是以诗的形式呈现,因为她绝不愿意老同学忘记她在学校曾经赢过新诗大奖。她大方直率的作风颇具吸引力,流利的口才更显无所不知,特别是在没太多话好说的时候更是如此。她走起路来受到英国皇室妇女的影响,脚步蹒跚,难看至极。

永恒的园丁 第二章(2)

尽管如此,格洛丽亚·伍德罗并非天生蠢材。她十八年前在爱丁堡大学就读时,曾被评为该届学生中头脑相当好的一位,据说要不是那么迷恋伍德罗,政治学和哲学可以获得接近满分的风光成绩。然而,大学毕业之后她结了婚,生了小孩,再加上外交工作调动频繁,以前即使胸怀大志,现在也一无所有了。有时候,让伍德罗私底下很难过的是,她显然是故意放着聪明才智不用,为的只是全力做妻子的角色。不过伍德罗对她这种奉献牺牲的做法也很感激,也感激她故意不去看穿先生的心思,反而摆出柔软的身段来符合丈夫的意愿。有时伍德罗突然感到罪恶或是穷极无聊时,会强迫她去深造,叫她去读法律、读医学。“我想要拥有自己的生活时,我会让你知道的。”她会这样跟伍德罗保证。拜托你行不行,至少看点什么书也好嘛。“如果你不喜欢我的本色,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喽。”她会这样响应,巧妙地将他对小事儿的怨言转为概括性的怨言。“可是,我喜欢你啊,我爱你,爱你的本色!”他会如此抗议,热切抱着她。而且,他多少会相信自己的话。

贾斯丁成了低地的秘密囚犯,时间是同一个黑色星期一的晚上,那天他接到特莎的死讯。他到达的时分,大使官邸车道上的大轿车正在铁门里开始噗噗作响,即将开往当晚选定的社交场所。今天是卢蒙巴纪念日?还是马来西亚独立纪念日?或是法国独立纪念日?管他的!国旗照样在庭园里飘扬,洒水器会关上,红地毯会铺好,戴上白手套的黑人侍从会四处奔走,就跟我们绝口不提的殖民地时代一样。另外,主人的前门也会播放出合适的爱国音乐。

伍德罗和贾斯丁共乘黑色的大众面包车。伍德罗从医院的停尸间一路护送他到警察总部,看着他用纯净无瑕的学院派字迹写下指认出妻子遗体的声明。伍德罗先从总部打电话通知格洛丽亚,如果没有塞车的话,特别来宾将于十五分钟后抵达——“不准让别人知道,亲爱的,不得张扬出去。”——这样说,却也没有阻止格洛丽亚紧急拨电话给爱莲娜,一直拨到找到爱莲娜本人为止,为的是讨论晚餐要煮什么——可怜的贾斯丁是喜欢还是讨厌吃鱼?她记不得了,不过她的感觉是贾斯丁喜欢追求流行——天啊,爱莲娜,桑迪不在家的时候,我跟这个可怜人要独处好几个小时,究竟能谈些什么东西?我是说,真正能谈的东西都碰不得哪。

“别担心了,亲爱的,到时候自然会找到话题的。”爱莲娜请她放心。这话讲来并不完全出自善意。

然而格洛丽亚还是能抽空跟爱莲娜细说她接到媒体打来令人心惊胆战的电话,有些她不接,让她那位瓦卡姆巴族的男仆朱马去接,说伍德罗先生或夫人目前无法接听电话。惟一例外的是有个年轻人,能言善道到吓人的程度,他是《电讯报》的记者,格洛丽亚倒期望能跟他聊聊,可惜桑迪说人刚过世让他很难过,不愿多谈。

“不能聊,就用写的吧。”爱莲娜以安慰的口吻说。

贴有遮阳纸的大众面包车开进伍德罗家的车道停下,伍德罗跳下车来检查是否有记者,然后立刻让格洛丽亚首度看到甫成鳏夫的贾斯丁。贾斯丁在短短六个月里先后失去了妻子和幼子。头戴绿帽的贾斯丁再也不会绿帽罩顶。身穿定做的轻便西装的贾斯丁,习惯以温柔眼光看人的贾斯丁,就要成为她的秘密逃犯,深藏在楼下房间。贾斯丁背对着观众,取下草帽,从后门爬下车,接着感谢每个人——包括司机利文斯顿、保镖杰克森、没事做也照常徘徊不去的朱马。他们列队站在前门,他感谢的方式是茫然一鞠躬,弯下英俊而又黑发的头,一面以优雅的姿态朝前门走去。她看到贾斯丁的脸时,先是在黑色阴影中,随后才在短暂的夜晚微光中出现。他向格洛丽亚走去,说:“晚安,格洛丽亚,多谢你们好心招待我。”强打起精神的语气让她差点哭出来。后来她的确哭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永恒的园丁 第二章(3)

“能够稍尽绵薄之力,我们也感到心安,亲爱的贾斯丁。”她一边喃喃说,一边以谨慎的温柔亲吻他。

“还是没有阿诺德的消息吧,应该对吧?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没人打电话来吗?”

“很抱歉,半个都没有。我们当然全都如坐针毡。”应该对吧,她心想。废话。说得那么英勇。

在背景的某处,伍德罗以悲恸的嗓音告诉她,老婆,我还要在办公室待一个小时,我会打电话回来,只不过格洛丽亚根本懒得理。他家死了什么人啊?她毫不留情地想着。她听见车门关上,黑色大众车开走,却不去注意。她的眼睛全在贾斯丁身上,这人要受她保护,是个悲剧英雄。她这才了解到,这场悲剧中,贾斯丁其实和特莎同样是受害者,因为特莎虽然死了,贾斯丁却承受丧妻之痛,至死方休。这件事已经让他脸颊灰白,改变了他走路的模样,也改变了他行进时观看的物体。格洛丽亚珍爱的草本植物按照他指点的方式种植于花坛边缘,他经过时一眼也没瞧,漆树和两株苹果树也一样。贾斯丁送给她种的时候她想付钱,却被他以温柔的态度回绝了。因为贾斯丁具有众多优秀的特质,让格洛丽亚一直无法真正适应的——同一天晚上,格洛丽亚不厌其烦地对爱莲娜描述他的履历——就是贾斯丁对花草庭园的知识非常丰富。爱莲娜,我是说,这样的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呢?大概是他母亲教的吧。他母亲不是有一半达德立家族的血统吗?是啊,达德立家族上上下下都爱种花,爱得发疯,几世纪来都是这样。可是,爱莲娜,我们谈的是古典英国植物学,不是你在周日版报纸上看到的东西。

格洛丽亚带领贵宾走上前门的阶梯,走过大厅,步下用人的楼梯来到低地,然后带他参观“监狱”。在他服“刑”的这段时间,这里就是他的家:你的西装,就挂在这个扭曲变形的三夹板衣橱——她怎么会没有多给艾比嘉五十先令,请他上一层油漆?你的衬衫和袜子,就放在这些被蛀虫咬穿的抽屉柜里。她怎么从来没想到要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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