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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岛武男,母庆子,今年五十三岁,虽然时而风湿症发作,但别无他恙。自本宅所在的曲町20上二号街去亡夫长眠之地的品川东海寺,徒步往返,并不吃力。体重七十多公斤。据评,在公、侯、伯、子、男各爵之府的全体女性当中,就体魄而言,摔跤,她稳拿亚军。然而她发福,实际上是五六年前丈夫通武病故之后的事。听说从前,她骨瘦如柴,面色苍白,犹如病危。但是,也还有那么一类人:活像压瘪了的橡皮球,一撒手,立刻又鼓了起来。
亡夫原是鹿儿岛藩低微的城下武士,阿庆前来成亲时,喜宴只比丰臣秀吉21的婚礼稍强些!他在明治维新的风云际会中崭露头角,为大久保甲东22所赏识,久在各地任刺史,一时官运亨通,天下大噪。而且生来任性,刚愎绝伦,在明治政府中缺少知己,为浪子说亲的加藤子爵,算是仅有的至友之一了。甲东殁后,总之,他很不得志,郁郁而终。有人说,他虽得男爵之位,实托家庭之福。说起来,固执、任性、脾气暴躁的通武,总是怏怏不快,将愤怒滴进酒杯。能容半公升还多的酒杯,他一连能干五个,喝得活像个红鬼。传说竟有这样的事: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县议会,议员吓得面有人色者极少。
且说,川岛家经常处于戒严令下。家人恍如夏天住在没有避雷针的大树下,战战兢兢,度过晨昏。只有将父亲双膝当成舞台的武男,自幼认定父亲是举世无双的要友。此外,不要说夫人庆子,包括来来去去的奴婢,甚至居室的木柱,无不饱尝过主人的铁拳。即使今日名扬四海的豪商山木之流,也屡屡分享如此犒赏,因而诚惶诚恐。他前去侍候时,常听教诲说:“犒赏才这么一丁点儿。想想这是财主的恩赐,就会觉得上缴的所得税太少了。”这样天长日久,你觉得不舒服吗?唉,连厨房的老鼠都静悄悄的。一声暴雷从室内响起,大耳侍女手里的菜刀都被吓掉;趋府请令的下属官员,仿佛听了今日天气预报,溜到后门,逃之夭夭。
庆子从三十岁陪伴丈夫,其苦非同小可。初嫁时,毕竟还有公婆,没觉得丈夫有多大脾气,年华就那么逝去了。不久,公婆相继去世,丈夫的本性已经如实领教,这时,庆子夫人也十分惊恐。开始五六次,夫人也曾略做反抗,后来省悟到终究徒劳,便不再争执,要学韩信服输,且做胯下爬行。否则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中间,大气都不敢出,三口并做两口。然而,丈夫的脾气与日俱增,最后三四年格外凶暴。愤怒勾得他酗酒成性。这烈火般的脾气,竟使锻炼了二十年的夫人也委实周旋不得。现已有儿子武男,愁得她忘却了已经鬓发半苍。人们夸她是知事大人的太太,是男爵夫人。可这荣耀又有何用!莫如索性去给看坟老头当个老伴,倒也过得舒心畅意。这念头常常油然而兴。但是转眼三十载,竟然浑浑噩噩地虚度了。当她眼望着薄情郎川岛通武瞑目仰卧在棺椁中时,这才松了口气。而虚假的眼泪,却也簌簌地川流。
虽然热泪川流,却已神魂平稳。不过,心舒,则气壮。通武在世时,夫人的高大身躯和洪亮语音一向不知消失在何方。尔今却从后房大摇大摆地走来,眼看她在家里到处噘嘴吊腮。见识过夫人常在丈夫身旁缩肩弓背的人,无不惊讶得目瞪口呆。不错,据西方学说,夫妻相处越久,容貌和气质就越相似。怪不得有人说,近来夫人的举止言行,从浓眉上下移动、一只手拿烟杆、盯着对方的神情,直到起居毫无规律,不,更重要的是她大发雷霆,大体上和死去的丈夫相似得惟妙惟肖。
“江户之敌,死于长崎。”23这,也是有的。
一位人情博士曰:“人间事,大抵类乎‘江户之敌,死于长崎’。今日下议院的在野党议员慷慨陈词,对政府大加抨击,真是好极了。但实际上,是由于昨夜在家饱尝了高利贷的苦头,满心郁闷。假如知道这些,感激之情可就减去了一半。且说南海的低气压,使岐阜、爱知二县洪水泛滥;塔斯卡罗拉岛沉没,以致三大陆遭到海啸的光顾。高师直24失恋,对着毫无用处的情书发泄怨恨……宇宙只求平均,万物都求平等。而且为了求得平均,宛如向吝啬人逼债。‘今日还?’还是‘明日还?’,如此纠缠的,正是小人。所谓大人物,是把一切账目交给天公银行,而自己只取应得的一份罢了。”
然而,凡夫俗子,但求眼前的平均,追求的态度是遵循物体运动的法则。犹如水往低处流,人也朝着阻力小的方向走。且说,老寡妇川岛庆子,忍耐了三十载,忍啊,忍啊……自从掩上丈夫的棺盖,那忍耐的闸门一下子打开,决堤之水,汹涌奔流。那个世人恐惧的人已经魂去他界,不论怎样抡起拳头,再也不会碰到夫人的头颅。她虽然至今沉默,却并非意气消沉,而是在做出样子给人看:丈夫虽死,夫人尚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她对越来越多的贷款利上加利,开始蛮横地向就近的欠户讨债。死去的男爵尚有英雄气概;纵使够麻烦的,也有令人称快之处。而夫人并不具备这种力量。她不可理喻,心胸狭隘,一味纠缠,刚愎自用。她一出马,人们惟有叫苦不迭。仆人们比男爵在世时,更加眼泪不干了。
浪子的婆母,就是这么个人。
2
浪子卸了垂髫,挽起新髻。这当儿,错打主意的车夫说:“小姐,咱们就手结成伴侣吧?”并且,奴婢们都尊声“夫人”,这使她迟迟不肯答话。事过境迁,新娘的心也就暂且平稳了些。腼腆和羞涩的云雾,曾害得她周围的景象一片模糊,这时,已经渐渐地清晰可辨了。
她早着盛装,将欲登车时,父亲唤她到书房,说:
“家风各异,户户不同。这,不须老父对你再讲。不过,不要忘记:准备背井离乡、待嫁闺中的片冈浪子,只剩今天,不再有了。明日,你便是川岛浪子。”
浪子没有忘记父亲的这番谆谆教诲。但是,嫁到夫家一瞧,家风之差,实在悬殊。
论资产,婆家倒是胜过娘家,在暴发户当中,暂且可称首屈一指。武男的父亲久任县官。其间,积累的家私高达万金。不过,浪子的娘家,父亲川岛中将海内声名大噪,如今虽然列为后备,但是交游甚广,兴旺之势,犹如旭日东升。与此相反,婆家自从武男的父亲通武殁后,生前遇事前来求助的大多数人,已经自然地消踪绝迹。更何况亲属微微,宾朋寥寥,孀妇又为众人所恶,理应重振家运的当今主人又太年轻,官职低下,不常在家,于是,家运自然形同一湾死水。而在娘家,继母狂热地崇洋,自然擅于支配经济,竟在不意之处实行节约。女仆们背地里嘀咕:“老夫人连赠送礼品的规矩都不懂。”那边的军界交往,万事无不讲究排场;这里则一派旧习。不,是农村作风,说得更好听些,是不忘本的习惯。其实,一切情趣和事理,都与寡妇亲手捣米时期一成未变。寡妇万事不亲自动手就头痛。老爷在世时被随意指使的田崎,是个心纯若愚的人,就用他做管家。叫他甚至算出日用几把炭、几袋米。武男偶尔归来便说:“妈妈,别干那种事。点心嘛,从消受清风明月的款项中也可以提取嘛!”老夫人仍然吧嗒吧嗒地大口吃亲手做的乡村羊羹。就连几妈随着浪子来,她也经常指桑骂槐地说:“大户人家的人总是与众不同啊!武男若是吃五碗饭以上就好啰。”排斥几妈的话,岂止常在门外入耳!
浪子虽然聪颖,不过是十八新娘。突然闯进截然不同的家风之中,遇事惶惑不安,倒也不足为怪。虽然如此,浪子已下定决心,实践父亲的告诫;正是此刻,她需要克制自己,遵守家规。而考验她决心的机缘,转瞬到了。
自伊香堡归来不久,武男便远渡重洋。军人之妻,常守空房,浪子本是甘愿的。但是,新婚不久,立刻别离,却叫人格外断肠。当时,她仿佛被夺走了掌上明珠,几乎没心做任何事。
提婚之初,父亲就声称:一见之下,极其称心。浪子与之结成伴侣之后,觉得父亲的预言果然应了。他落落大方,颇有男子气概,爽朗利落,情深意浓,毫不吝啬,简直像陪伴在年轻时的爹爹身旁。说起来,他大摇大摆,阔步前进的姿态,甚至他孩子一般的笑声,无不酷似父亲。“啊,真高兴!”浪子竭诚服侍;武男也对新婚的娇妻无限热爱,仿佛独生子又偏得了一个小妹,怜爱地呼唤:“浪妹,浪妹!”同床共枕还不到三个月,竟亲昵得宛如前世即是知音。即使短暂的小别,也几乎成了无限悲伤的泪泉。然而,浪子却无暇作更久的伤情。武男登程后不久,婆母的宿疾风湿症便剧烈地复发,惹恼了婆母的几妈被遣之后,浪子考验自己耐性的时机也就格外的多了。
有人写道:新生入学之初,老班生横加欺凌。后来自己也变成了老班生,欺辱下班生成了无上的快乐。婆母还没有淡忘脱帽鞠躬的胆怯心情和孤苦伶仃的滋味,按理说,是不该欺辱新妇的。但是,她具有俗子的无聊。一旦花儿谢了春红,便当起婆婆来。且说,娶上一房可心的媳妇,便耍起刁来。不知不觉的,竟和从前最最厌恶的婆母一模一样了。“哎,哎,那个下襟四寸,这么折回去。错了,不是那样。到这儿来,都二十岁了。噢,新娘也会了,哈哈哈……”她戏谑声中流露出的眼神,似乎说:我在当新娘时也是这样被训斥的。啊,她也觉得这风习可怕,应该纠正;可是如今,却变本加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可谓“江户婆婆的仇敌,拿长崎的新娘抵命”。不知不觉,许多事都在这一代求个平均数,这就是当代社会。浪子的婆母正是其中之一。
浪子曾经欧风的继母冶炼,如今又遇旧式婆母的锻造。病中婆母有事,厉声呼奴唤婢,浪子主动上前,硬着头皮说:“我来吧!”这虽令人满意,但是老太太谢过之后,故意用一如往常的尖声厉语暴骂奴婢。那声音,即使听惯了继母十年间冰言冷语的浪子耳鼓,也大有今胜于昔之感。起初,不过微愠则已。后来,恼怒的锋芒竟直对浪子而来。几妈去后,没有任何人来安慰浪子。她常常也想,还是回到娘家的背阴处去吧!可是,她一回到居室,看见桌上镶在银制相框里的一名魁梧海军士官的姿影,便不由得喜上心头,涌起爱恋和怀念的深情。她默默地拿起照片,像要一口吞掉似的盯盯地看着,又是吻,又是贴在脸上,仿佛那人就在身旁似的,低语道:“快些回来吧!”为了他,再苦也高兴。想着,便忘却了个人的辛酸,又去侍奉婆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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