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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1页)

第二章

闻辛对桌子那端的柳枝繁说:我问过沈心洁的意思了,她想回国内读书。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把你送回去,柳家很多人可以照顾你。柳枝繁不回应,她接着补充:当然,不会让你和沈心洁同行。

柳枝繁觉得好笑,未至十岁便随柳禛离家,究竟哪里是故土。我上国立。不是我想或我要,很确切的口吻。闻辛心里一惊,记得她曾说过要学哲学。她不敢细看柳枝繁,此刻她的表情更像法官而非哲学家。向澄最后一次庭审,闻辛去了,见审判长高坐审判席,伪装的功夫都懒得做全,整个人呈怠慢的姿态。她在证人席,腹热心煎,知道败果已定。阮青忆劝过她好几回:向澄是你朋友,对你好,但这次是她自己的劫,你去帮她渡,有用吗?她知道阮青忆的言下之意,现在全白用功,甚至还会让人注意到她背后的柳家。柳禛不会希望看到这种场面。这段时间她为向澄找律师、事务所,对柳家走货的事情稍有疏忽,有笔账对不上,她还未处理。审判长宣布审判结果时,义正辞严,声如洪钟,一扫之前故作的疲态。肇事者被判八个月监禁,对原告的身体及心理损伤进行六十万马来币的赔偿。向澄在原告席哭得那样惨,闻辛甚至不敢安慰她。柳枝繁如此正义的人坐到那个位置上又当如何?要用伤害原则还是休谟法则审判?闻辛最近总想起以前的事,柳禛死了,她有更多时间回忆。

闻辛不作反驳,只淡淡说:确实是好学校。

柳枝繁强调:离家里很近,每周都能回来。闻辛低下眼,不再说话。

晚上闻辛到约定好的电影院,将山货交给接头人。接头人去厕所验货,她在原位置等待。

她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柳枝繁。柳枝繁不是喜欢看这种电影的人。她和朋友坐在前排,光影交织。闻辛于是看到她耳旁那些细小的绒毛,惊叹动作片外的柔和。在一片轰鸣声中,旁边的女孩子靠过去,想要吻柳枝繁,柳枝繁轻轻推开她。闻辛感到可惜。

验货的人没回来,径直走了,短信告诉她正式的交易地点与时间。

她去停车场取车,发现柳枝繁已经跟出来,放慢脚步等她。她小跑到她身旁。你在这儿做什么?柳枝繁不相信她会为了消遣出门。闻辛很大方:你二姑另一条路被截了,在我们这边过渡。

柳枝繁想问她很多问题,问不出,静默地坐到副驾,系上安全带。闻辛说:别担心,这条线本来不是给你爸爸做的,我偶尔给二姑办事,不会失手。是指不会影响柳枝繁。

柳枝繁很想骂她越有经验越发蒙。走毒品和走烟草,哪个更容易湿鞋,她难道会不明白?前两年二姑甚至来避风头,说一天比一天严,和柳禛彻谈几晚。柳禛说,二姐你辛苦近十来年,我能替你分忧。二姑不作声,闷头抽烟,究竟不肯把这条线让出去。整个柳家靠毒品发家,谁走这条线,谁就等于得到柳弘民的重用,是他的眼中红人。两人不欢而散。

闻辛从来都觉得好笑,这条线分给柳禛的时候,任谁都知晓他百般不愿,能有什么出息?他做生意要掩人耳目,到自己身上也弄虚作假,舞文弄法,真以为自己比其他几个兄弟姐妹澡身浴德。后来闻辛听他和知己讲话,说根本不愿生在这样的家庭。他摩挲知己的手背,表情痛苦,我愿意有你的家庭给你的那样的精神世界。知己很爱惜地抱住他。

闻辛为他们斟茶,无意品味这种和美的景象。未到知命之年,却明白一生尘埃落定,再无多余变数,柳禛当真澡身浴德起来,扶持知己身后的当地文协,总算彻底进入儒林,圆了虚拟的梦。

阮青忆重病在院,看见华人日报占据四分之一版面的柳禛与文协人物的合影,中间自然是他和知己,了然于心却不宽心,在床头哭起来。小闻,如果我和她一样出身,柳禛是不是还会喜欢我?

闻辛没打算劝说她。道理她肯定懂。当初柳禛就为了阮父整个庞大的检察体系娶她,他要和权力、法律结婚。阮青忆帮他打点过几次,他自己不中用,永远不能成为权力的一员,转而嫉妒他大姐。他大姐在政界很有自己的手段。柳禛恨她不帮自己。她无心是一方面,阮青忆劝他,毕竟相隔太远,远水不救近火。他于是看不起阮青忆,因为她不能给他更多好处。他四弟经济头脑很好,即便做真正的山货也做得出色,五妹做正经营生,怎么看也比他不得志的样子要强。

在多年日复一日的处境中,阮青忆是少数将闻辛当人看的人之一。住院期间,秦家四分五裂,无暇顾她,只有闻辛在她身旁。直到上次她说:小闻,你很像他。

闻辛仿佛受到莫大侮辱,不可置信地看她,决定从此不再来。她的决心一向薄弱。周末,她仍去看阮青忆。阮青忆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地叫她。小闻,我是很爱你的。难得她看清楚自己的样子。闻辛想起她没生病的时候,那天晚上,在阮青忆的卧室,她也这样说:我是很爱你的,否则怎么会帮你把账目上的过错抹掉呢?

在雷雨声中,闻辛听见门外浅而闷的脚步声,几乎被雨水冲走。她知道是柳枝繁,牙根发酸,把脱了一半的衣服穿回去。阮青忆,算了,你需要的不是这个。她说。阮青忆希求她的安慰,认为两人都是可怜人,闻辛应该能理解她。

阮青忆去世前,病床旁是闻辛,她照旧很执着,重复她可怜的情话。闻辛慌忙回应:我也是。在她疲惫而惊惶的语气中,阮青忆闭上了眼睛。

柳枝繁继承了妈妈的好容颜,很奇怪,闻辛看她时,从不会想起阮青忆。或许因为她们是完全两样的人。但是在阴暗处,闻辛和阮青忆靠得那样近,努力放轻呼吸,没有人再往前一步,闻辛却想起柳枝繁,无关爱恨,不论思念,只是想起她。阮青忆不敢逾越,闻辛则是不愿思考,疲于作任何反应。第一个转身离开的人也是她。

柳枝繁说:你多加小心。她竭力在表姐面前懂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下个礼拜我去见你爷爷。

葬礼时,家门那边低调行事,只让四叔过来。四叔行事匆匆,简单和闻辛交代两句,让她有空回去一趟处理相关事宜,她点头应下。四叔说:三哥他也是短命种。责怪的口吻,有种让闻辛放下过去的意思:他已经受到惩罚了,何必呢。

下到机场,葛琼蕴来接她。葛琼蕴说,她很聪明,如果选择不来的话,已经和柳禛一样埋在同样的公墓里了。她就笑:可能连墓碑也没有。按理说柳家人不知道这么多年里,她手上到底藏没藏东西,不会轻易对她动手。但也可能认为她不管怎样是个祸患,大不了把鱼苗送出去也要除掉她。毕竟是外人。

柳禛赌气离家第二年,自己找了渠道,对方从槟城过来,说当地小女孩玩过了,让柳禛找新的给他。千金万贯都给对方收入囊中,听他的口吻,钱权服务到位,还需另外调剂。闻辛便被送过去了。柳弘民知道后,把柳禛叫回去,要切断他无名指和尾指。背着家里找货源做买卖,一出错难免牵连太多人,柳家不会给无计划的事情兜底。最后柳禛还是全须全尾地走了。终归是家里人,太奶说,但是可怜小闻那孩子。也仅限于口头上的可怜,任由她煎熬;责备柳禛时并没有提及他对于闻辛的不人道。柳弘民点头。老一辈存着些过时的表面善良做派,年轻几个根本不以为然。二姑见过多少这种事,平日跟着读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那又如何?他们一家都是很文饰的人。

四叔不懂事,问过大姐:我听说你们那好多人都爱玩处女?四叔是个偶尔文饰不起来的人。

葛琼蕴说:慎言慎行。

送到大宅门口,闻辛正要下车,葛琼蕴问:你需要我进去吗?

闻辛说不用。

结束后我送你去酒店。

闻辛先前已经决定好下榻的地方,没有反驳。

途径树池,她看见草金鱼。柳枝繁在客厅的巨大鱼缸中也养了许多这样的鱼,后来一夜之间,金鱼全部死亡。阮青忆让人重新买一批,柳枝繁却说,算了,改成花架吧。鱼缸便被拆除了。

柳弘民在喝茶,方琢陪坐身侧。闻辛喊了声爷爷,再喊方琢:小姑。她们从未有机会仔细打量对方。在所有需要团聚的日子里,她们中间横着柳家人,只能远远看对方一眼,点点头,目光带不上感情。

柳弘民说:这些年辛苦你了。如果你有了其他去处,就让方琢把老三那边的事情移回国内,她来接手,如果你愿意继续在那边做,维持原样,也是可以的。都是一家人。他说什么都像对人谆谆教诲,不知道多少人被迫当他学生。

闻辛盯着方琢,方琢也盯着她,像考场上相对无言的两个考生,方琢手里答案再标准也递不过去。闻辛想起这几天二姑的说辞,原来是试探她背后的资源。她答道:我愿意在小姑手下做事,烟草方面我可以帮衬她。

方琢愣怔,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年轻,排行小,受着宠,行若无事的功力落在大姐后面。葛琼蕴不爱扮戏,别人会不喜欢太圆滑那一套,她这样说过。大家倒是喜欢她的面不改色,沉稳、庄重,值得依靠。

答案似乎够得上及格,柳弘民表情舒展。客套过后,闻辛要告辞,柳弘民让方琢送她。

好吓人,方琢笑着说,以为你要说错话。

不知道他能不能满意。

这确实是最好的回答。自从柳禛病后,生意往来由她处理,老主顾都只认她的脸,其他人说话未必算数,柳家要还想啃这条线,少不了她。如今她归降,话里话外都是自愿接受监视,柳家可以退半步,留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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