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无声。日光露头的时候,刘毅才走进渐渐生雾的竹林里离开。他前脚走,后脚列缺家的屋顶上就冒出半个人头来。叶白戴着面具,锐利地扫了眼无人的竹林,像猫一般安静地避影敛迹,移到列缺房间正上方。
从刑部档案馆大火之夜开始,叶白便跟踪起了列缺,彼时列缺已有了刘毅这条小尾巴,令他颇觉碍手碍脚。就像今夜,他在屋后埋伏了近两个时辰,手足俱僵,却念及这间房子里还有个更怪物的老头而不敢稍微喘息。
叶白缓缓从怀中掏出一物,捏在掌心里,轻轻揭开房上瓦片作势要丢进去,却见屋里床上空无一人。不好!叶白顿时起身欲往檐下跳去。霎时,列缺高高跃上屋顶拦住去路。一见他眼神凛冽、面若寒冰,叶白毫不犹豫地掉头逃跑。列缺紧追不舍。一前一后,一白一黑,飞步踏过小溪,乍看之下像两只外形相似的狗在细雨纷飞中奔跑。列缺惊觉此人轻功非凡,自己竟追得越发吃力。不仅如此,此人非得把踩起的水珠往他脸上撩,而他又无暇躲开,性格之恶劣可见一斑。
追逼至悬崖边,此人不得不站住了。崖上崖下是两方青翠如碧的水池,崖上池中的水漫溢出来,如瀑布般向崖下的水池飞去,天地之间一泄如幕,轰声隆隆。列缺见他慢慢挨到悬崖边,便谨慎地停在池边三步远之处恶狠狠地盯着他。
三步距离,可进可退,可攻可守。“从这里摔下去,你会粉身碎骨的。”此时此刻,没人能逃开列缺的追捕,除非死。面具后的人笑了笑,没有说话。“你是那个黑影吗?特意来杀我的?”叶白忍住笑意摇了摇头,轻弹下手指,让手心里的东西闪现了一刹。列缺发现他手掌中握着的原来并非是凶器,而是一截拇指大小的竹筒,茫然不解。“你是……有话要传给我?”话音未落,叶白护住面具,仰身向背后的百丈悬崖倒去。列缺飞扑到崖边向下望去,一时无法置信,但飞溅如雾的水花已掩埋了他的身影。半途杀出来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人,既不言明动机,也不露出真面目,让列缺凭空胡猜许久,一时如坠云雾中。崖下没有找到他的尸骨,所以他多半还活着。除了等他再次寻上门来还能如何?列缺一边思索着,一边拧着湿淋淋的衣服走入家中院门,还没缓过神来,被列风迎面一脚踢翻在地。列缺扶正鼻梁,仰头看着列风裹着棉被一脸不爽地杵在院子里。
“大年初一,一大清早,你来我往,飞来飞去,在我家屋顶上唱戏哪?!”列风掏出不求人,直指向竹林里,“那边的后生崽子,偷看归偷看,呼吸重得跟头牛一样,不知道会打扰我老人家休息?”又指向列缺,“还有你!那种三流脚程你也追不到?”
“然也,然也。”列风打了个哈欠,裹着棉被往屋里走,道:“梅大人刚才遣人来,令你速去梅花山相见。”
明,洪武三十一年,太祖朱元璋病逝,葬于紫金山南麓山下的孝陵,遂有孝陵卫。其后,守陵人的子孙们陆续修缮东吴大帝孙权葬地、增扩六朝梅园,遂有梅花山。每年早春二三月,漫山开着骨红、照水、胭脂、长枝……狂飙过尽绝胜处,凌寒飘香九千里。
一年之初最纯粹的清晨,列缺不意梅川竟有闲情赏花。山中冷香沁人,侵入唇齿之间。列缺往梅林深处走去,一路走来,却一直寻不见梅川的身影。黑子落。列缺张开耳朵倾听,隐约是清脆的落子声,莫非梅川找他来下棋?这就怪了,毕竟自己棋艺糟糕至极。白子吃。列缺循着声音一熘烟拐进坡底,没看到梅川,却看到那株千年“别角晚水”梅树下坐着一个身披褐衣的干瘦老人,煮着茶,自己与自己下棋,倒是一派悠然自得的光景。听闻陌生的脚步声,老人抚须抬头,笑道:“你来啦!”列缺一脸茫然。“你到这里来,陪我坐会儿。”老人指着棋盘对面的垫子招呼道,看似等列缺自投罗网很久了。
但这老人眉目慈蔼、气宇非凡,列缺绝对不可能忘记这种过目难忘的人,只得暂时坐下,观望棋盘上杀得七零八落的局势。老人笑了笑,继续摆他的棋子,伸手时袖口露出了一点仙鹤云纹,列缺的目光兀地再度扫过老人全身,急忙敬重地低下头。
“莫非是徐阶,徐大人?”
老人目光透亮:“哦,你如何得知?”
“大人衣服上有鹤纹,乃朝廷一品文官。再观大人神色气场,还有……”列缺犹豫着。
“说吧,没事。”
“大人鞋小,个子不高。朝廷一品官中也只有徐阶大人了。”
“有意思。”徐阶毫不介意地开怀大笑,转向梅林中唤道,“你还不肯出来相见?”
列缺向林中望去,见梅林深处款款走出一人,身披一件素色披风,将脸庞藏在帽子里,只露出嘴角那一抹笑容,列缺看出几分眼熟却也觉得陌生。因这一身白色,红叶斑驳的梅林更显扎眼。
单凭那轻巧的脚步声列缺便能认出是梅川,但觉他今日有些不同寻常。列缺望了又望,顿时目不转睛。当日他束发高系,今日她翡翠珠冠,眉梢间仍肃穆不可侵犯,端丽的容颜如幻似真。列缺只看了她一眼,万般回忆,涌上心头。
遥知是雪,暗香方来,原来不是红梅,而是白梅。梅川褪去颜色,返璞归真了。列缺愣愣地望着眼前人,脑中一片空白。是自己无可救药的愚蠢?还是对她演戏至今的责怪?“我……”他别过眼不愿对视,瞬间忘了来这里的缘由。“见我如此,你就不能寻常说话了?”梅川轻轻抖掉披风上的花瓣,坐到茶桌前筛起了茶叶,两颊绯红,那表情仿佛在说回头整治你。列缺落空的目光回到棋盘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年轻人,你看得懂我棋盘上的形势吗?”徐阶问道。列缺勉强提起精神,道:“此局于黑子有利,白子的棋被黑子重重包围,看似无力还手,但黑子外盘被白子杀得零落,毫无优势,因此白子还有翻盘的机会。”“那你会怎么做?”“直攻心脏。”“一定如此?”“对待胜败的方式,或对待黑白的态度,又怎么会因为所处形势的不同而有所迁就?”
“话没错,一点没错。”徐阶像一眼看透了列缺,对梅川道,“像当年的你。”梅川笑道:“我早说过他棋艺不精,一向喜欢孤军深入,直冲向前,最后被围殴致死。”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轻笑漫谈的言语词句,在列缺眼里还是熟悉的孝陵卫指挥使梅川。但有些事一旦在心里变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列缺不禁记起最初相遇时的疑惑,这么美好的人,为何愿意做自己的朋友?自己总归在她手掌之中,列缺闷头将放在棋盘上的手缩了回去。
这时,仆人走来报道:“大人,那秀才回来了。”
“快让他过来。”
不久,一个书生背著书箧快步走来,他穿着一件灰布圆领襕衫,一看便知久未清洗,偏偏又在胸口处打了个褐色补丁,乍一看很是滑稽。书生也不在意众人奇怪的目光,放下书箧,从层层叠叠的画卷里掏出一幅递给徐阶,席地而坐擦起了汗。
徐阶得画,激动万分地展开,岂料足有一丈长。
列缺见画轴左上方提了五个狂放不羁的大字:钟山梅花图,更叫人诧异叫绝的是,这幅画似乎是从山巅俯瞰而作的,遍览整个紫金山,层层山脉逶迤,细节绝佳,气势恢宏。画末,作画人还颇得意地题了一首诗:皓态孤芳压俗姿,不堪复写拂云枝。从来万事嫌高格,莫怪梅花着地垂。这诗一笔写就,浑然天成,气势逼人。
徐阶震惊地看了眼书生,抚掌大叹。天下间能令徐阶震惊的人已不多了。半月前,徐阶随严世蕃来南京,名义上是一同监工千岁祠,实则想看看严世蕃在金陵经营多年都玩儿了什么花样。然而,他始终查不清严世蕃带进山中三千兵马的意图,一日路过集市,见这穷酸书生在卖字画,灵机一动,就聘这秀才去山里把兵马形势画下来。“秀才,你叫什么?”书生开口便是一口浓浓的浙江调子:“在下徐渭,字文长,绍兴府山阴人。”徐阶为官多年,不料今日发现一奇才。“你快跟我说说这幅画。”几人起身,随徐渭依山脉走向而行。“龙蟠胜地,春风十里梅花。沿山而行,从麒麟门至沧浪门,东南处山下共布有一千人,山上五百人,三里为一营。靠近太祖墓处五里的山头集结有一千五百余人,在下画了褐红色。看似是士兵,实则是民工,大概在施行一个大工程。”怪不得画上偶有墨色深浅不同,列缺这才明白这是一幅隐藏在水墨里的军事地图,实在令人拍案叫绝。徐阶又问:“那这只关东南角的事情,你为何要把整个紫金山画下来?”“我自然不想画,多画一尺,大人又不会多付我一尺的工钱,可不画又怕误了大人的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徐渭刷拉一下把整个画卷铺开,问道,“大人看看这山脉像什么?”梅川走至画卷尾端探身纵观全图,山脉宛若蛟龙游向东海,不禁面色一滞。徐渭又指着褐红色那处问道:“大人再看这一点在什么位置?”梅川的目光停在画上的朝阳门那里。徐渭一拍大腿,道:“对!他们施工之处正是紫金山龙眼位!但是东南山上山下的防线收缩起来便可直扑内城,夺走朝阳门啊!”
徐阶怔了一刹那,随即镇定地摇摇头,笑道:“你这小儿只是想多了。”
“也好。”徐渭懒得辩解,坐到桌旁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茶水。
徐阶又问:“文长,你怎么不去考个功名?”
徐渭摇头叹息:“不瞒大人说,在下乡试三次,屡试不第,去年妻子又贫病过世,这才靠卖画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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