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卞梦龙是掐着指头算着,生熬过来的。
年三十晚上,巧珍使出了全部手艺做了一桌,可菜都端上来后,她又说炒菜时让油烟呛着了,吃不下。卞梦龙一再劝她吃,她勉强吃了点,待一筷子鱼肉刚入嘴,突然离开桌子跑出去,哇地一口呕吐了。
不消说,妊娠反应开始了。
他们与附近人家没有来往。这个小院中青枝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覆,总是那么安安静静的。按当地习俗,妇女有喜后,街坊四邻得送点花生、红鸡蛋以至龙眼等,而主家得回赠桂圆等。而他们这里则无人来送喜果,甚至也无人知道这屋中的女人有喜了。来来回回的事都得由他照应。他对厨房的活路不行,亏得江南地区农历正月忌煮生,以为熟则顺,生则逆,过年以生米、生面为炊则意味全年办事不顺,所以巧珍在年三十前将过年的主食已全煮熟,蒸煮了,吃时只需回锅。这么一来倒方便了他,现成的饭和菜,热热就能给巧珍对付一顿,而巧珍却什么也吃不进,只想吃点酸的,他把菜回锅时就都放点醋。放醋少了还不行,巧珍闹着要吃酸泡菜,亏得家中原先腌渍了些,这才勉强对付过去。巧珍吃时,他在一侧想着“酸男辣女”,她这么爱吃酸,很可能生下个男孩。想及此,一阵窃喜。
巧珍肚子里怀的是温秉项的种,没他什么事,他却盼着是个男孩。这个愿望是那么强烈,以至在初三的夜里,在巧珍睡下之后,他悄悄走出了门。
深冬时节的田野显得旷疏、萧条,它在满怀希冀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春天。他信步走到河湾,来到一个伸向河中的小码头上。码头就是个几尺长的木栈,插入水中的木头柱子旁汇集着落叶、败絮和白色的鸭羽。它们随着水波轻轻荡漾着,迟缓而有节奏地拍打着那几根已近于腐烂的木柱。他拐向河岸上,在月光下找到一根揳入土中的木桩,弯下腰使劲撼了撼,然后双手抓牢桩子的上部,一使劲把它拔了出来。木桩有一尺多长,根部带着褐色的泥土。他把红纸铺到地上,把木桩放到纸上,整整齐齐地把木桩包了起来,然后夹着红纸包回到了自己的房屋中。
巧珍仍在睡着。他把红纸包悄悄地放到她的床头。然后坐下来,在微喘中静静地看着她和身边的红纸包。他对自己的举动也感到可笑。过去在家时,他得知家乡一带的女人有喜后,夫家拔船桩用红纸包上送到女人床头,以求生男。他现在把这套也学会了,而所企盼的并非自己的妻子生个男孩,而是为一个逼死了自己父亲的人祝福。
春节忌吃豆腐,因丧事尚白,故为喜庆所忌。豆腐是白的,所以也遭株连,江浙农历正月初一至十五忌食豆腐。但同是喜庆,这里的结婚习俗却有煎豆腐,新娘过门三日后下厨房做的第一道菜便是煎豆腐。这里有讲头,拔完船桩后,次日巧珍下床踏地气时,卞梦龙提出让她煎几块豆腐。她身子不舒服,却仍欣然下了厨房。他则尾随而入。只见她卷袖露手,一手持刀,一手执豆腐,划开放于油锅中。她煎豆腐用的是文火,让油烟呛得直反胃,但仍耐心地在锅旁守着,一块块地将煎的豆腐夹出,放在盘中。豆腐煎好了,黄澄澄的一盘子,块与块间码得整整齐齐。他见到,心里笑了。这正应了家乡俗谚:豆腐煎得黄,来年生个郎。
初五是破五。这日除有的妇女“忌门”而不外出串门外,不少人家烧香供菜、拜年、串门、吃酒饮宴、居家玩乐等已开始扫尾了,这日有个别店铺恢复营业。而到初六,市面上已开始有点平日景象了。破五之后,初六一早,卞梦龙进了城。别的地方他不去,而是直奔城东苏家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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