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卞梦龙就出了客栈,风停了,在薄雾底下流注了清新如许的晨光。
客栈傍街,出了客栈就上街。其实,也无所谓街,这个不大的镇子,只有南北直筒筒的一条煤渣路,路旁尽是七倒八歪的不知建于哪朝哪代的房子。中国北方的民居样式并不多。或是硬山屋顶,砖木结构,在松梁木构架的外围砌砖墙;或是穿斗式木构架外围砌墙;或是在天然土壁内开凿横洞,有的在洞内加砌砖券或石券。这个小镇的房屋没样没式。犹如雨天地上积水往低处流,逃荒的人、出力觅食的人,纵然两肩膀扛着个脑袋又无处安身的人,往有口饭吃的地方麇集,被脚踏平了的空道就成了街,尚能遮风挡雨的草棚便逐渐成为简陋的砖泥相混的房屋。
小街上有一股风拂不去的气味。它是小镇的伴生物,小镇在,它就散不了。粪便、臭淤泥、烂腌菜、死耗子、鸡兔猪狗牛以至腌臜的人,都发散着自身的气味,又当街相混,结成一气。气味在街边的垃圾堆上游来荡去,垃圾堆上站着几个流鼻涕孩子,噙着指头看着镇上来的人。
他走着,擦得锃亮的皮鞋前被哗地泼了一盆污水,污水载着肥皂泡往前游动了几下便很快被路上铺着的煤渣吸收了。这地方居然有用肥皂的?他想着,一辆拉柴火的牛车嘎嘎吱吱地从身边碾过。他平静地回头看了一眼,柴火刚铺满车斗,可黄牛仍是步履蹒跚,其节奏就像这个脏兮兮的平静的周穆镇般滞缓。
到了。是当街接出来的一间房子,全是用半截砖砌成的,也就是一人多高,伸手就能摸到屋檐,平顶上大概是压了些砖头瓦块一类。门楣上挂着一块牌,歪歪斜斜写着“静斋”二字,而木板则由于风吹日晒而翘曲变形。
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镇上连个卖百货的地儿都见不着,居然有经营古董的。这粗劣的门面又唤起他心头的窃喜,但愿店主就像这门脸一样,是那么无所用心。
他走入门内,只见合目坐在墙角的一个老妇人纹丝不动。她又瘦又小,表情呆滞,眼角和两颊布满了皱纹,软弱疲沓的脸上泛着白光,在朦胧暗淡中显示着一种威慑。
房间很小,很暗。东边这堵墙上溜摆着几个架子,上面放满了坛坛罐罐,每一件上都是一层陈年的灰尘;而靠边这堵墙上挂着大小不一的字画,每一张都如同烟熏了般黑黄黑黄的,它们从东西两方结成一气。
靠北,一张蓝布帘吊在一个破旧的门框上。门帘动也不动,凝固了这个房间内的愁惨景象。
他四下看了看,仿佛感到窒息,便很响地抽了抽鼻子。
坐在墙角的老妇人微微睁开眼睛,随即又合上了。
他在架子前踱着,随手拿起一个饮酒器,瞟了瞟老妇人,说:“嚯,这是一个觚吧?它主要盛行于商和西周。”
老妇人仿佛没听到。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方彝了。”他又瞟了瞟老妇人,“这个名称未见于古书记载和铜器铭文,是后人定的。”
老妇人仍没吭气。
“嗯,这是一只兕觥。”他口气肯定,“《诗经》中屡见其名,所谓‘我姑酌彼兕觥’,就是指的这种东西。”
“你说的那些东西我都不懂。”老妇人终于开了腔,“它们是我男人留下来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您老倒实在。”他略感意外地说。
“我的真东西就是这些字画。我男人咽气前对我说过,不是识货的不卖。”老妇人说完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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