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百善的闺房之中,累极的魏琪将自己的礼物放在榻上的黄花梨小几上,得意笑道:“莫怪我东西送晚了,前儿才从京中送过来。为了你的生辰礼,定了有小两月了,还以为赶不上趟呢!”
忙了一天一回屋就去了大衣裳换了一身月蓝常服,盘腿坐在一边的傅百善毫不客气地将嵌了云母珠贝的紫檀木匣子打开,里面却是一副做工极为精致罕见的赤金项圈。项圈长约一尺半,由二十余个金质球形链珠组成,每个球形链珠又用累丝焊接技艺将金环相互勾连,其上又各嵌细巧珍珠。
整条项链上鲜红的鸡血石、深蓝的异域宝石、宝蓝的青金石颜色交相辉映,再配以雪白的珍珠,在赤金的烘托下显得格外璀璨夺目雍容华贵。傅百善一阵瞠目结舌,饶是她跟随父亲见惯了好东西,也叫这项圈的华美弄得目眩神迷。
魏琪见状得意地咯咯直笑,“京城的大师傅不比那些海外的工匠差吧?我看了这副项链的图样子,第一个就觉着你带了最合适。你也不用谢我,放在你那就当个信物,以后我俩生了孩儿,不论男女叫他们成了亲,你依旧传下去就是了!”
在一旁服侍的杨桃和乌梅听了这话都惊得张大了嘴,傅百善将匣子盖一合,小心收在一边的炕柜里。然后才回头嗔骂道:“才喝了几杯醴酒就在说胡话,送这么一个劳什子东西就想把我的孩儿套住,你倒是想得美!”
魏琪哈哈大笑伸过胳膊搂住她的肩膀一阵摇晃,“可惜我亲娘死的早,要不然我定要问问她,你是不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妹子,你这副脾性着实对我的胃口。有什么说什么连骂人都中听,不比那些娇滴滴的闺中小姐,半点重话都挨不得!“
傅百善听得这话里有话,魏琪却不待她问就把事情一股脑都兜了出来,“我大伯给我定的夫婿叫方明德的那个,还说是什么勋贵人家出身,最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一个臭小子。他母亲有个隔了不知多远的堂妹嫁到中州崔家长房做了宗妇,生了个女儿叫崔文樱,比你小约莫一岁也快及笄了。我给你定的礼物,那姓方的家伙看了后非要我先让与他,说要过些日子正好送给这位崔表妹作生辰礼,真是莫名其妙!“
想是心里愤懑满满,魏琪恨恨地挟了一筷子蜜汁龙利鱼,嚼着鲜嫩多汁的鱼肉道:“这位崔姑娘可是了不得,不但生得知书达理花容月貌,七岁便会联句,九岁便会作诗,更兼女红了得,十二岁时给景仁宫刘惠妃亲手绣制了一副四尺长的山河地理图,连当今皇上都夸她蕙质兰心。跟她一比,我真是像乡下来的蠢丫头!”
傅百善徐徐转着手中的茶盏,莞尔一笑道:“我怎么闻着这屋子里有股醋味?乌梅仔细寻寻,是不是醋瓶子倒了?”
魏琪一愣神,就看见屋子里的丫头都捂了嘴小声地笑,才恍然被捉弄了。有些羞恼道:“人家给你说心事,你反倒要笑人家!”
傅百善敛了笑容正色道:“即便那位崔表妹生得如同天仙,与方公子定下亲事的始终是你!他心中若是有你,便是送那位更精美的首饰也不过是想全亲戚间的情分而已!”
魏琪嘟着嘴满脸的沮丧,“你是没见过那样的女子,小小年纪便让周围的人恨不能将最好的捧在她面前,我却对她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中州崔家是历经数百年的世家,偏偏因她姑母稀罕她舍不得让她远离,就一直羁留在京中。哦,她姑母就是吏部尚书刘阁老的儿媳,名字叫崔莲房。别人都说外甥朝舅侄女朝姑,这位崔姑娘倒是跟她长袖善舞的姑姑一巴掌拍下来的,行事最是周全不过,人人提到她都要赞一个好字!“
傅百善便没好气地回她一句,“人人都称颂的是先贤圣人,不是俗世凡人。那姑娘这般小就面面俱到,只怕背后不知付出了多少辛劳,你妒忌她一个小丫头做什么?像如今好多人都夸我说仪态端庄举止娴雅什么的,他们不知道在广州时曾姑姑为了矫正我的姿势,打弯了多少根竹条子,现在想来我的腿肚子还感到疼呢!“
魏琪眼前一亮,心态奇异地就平衡了。
踌躇一会,咬着嘴角想了一下红着脸道:“当年我跟着登州吴太医的夫人学习如何制毒解毒,不知被多少毒蝎蚁虫咬过,大概过了整整三个月之后才好些!想来那位崔姑娘能吟诗作对,能绣山河地理图,背后也是下过许多不为人知的苦工吧?”
傅百善不以为意地扬眉,“这是肯定的,就像你们射箭谁都比不了我。射得比我远的没我准头好,射得比我准的就没有我射得远。可即便是天生比别人气力大些,如今我天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要习射二百箭。那些毒蝎蚁虫你使唤起来如同臂指,我见了却身上寒毛直竖。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何必拿人家的长处来跟自个儿过不去!”
魏琪笑得直拍桌子,“你这话真该让那个姓方的小子听听,他一见我就要数落我,还老叫我不要疯疯癫癫的,在外头要跟他的崔表妹刘表姐之类的好好相处。说她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姑娘,不要处处针对于她。哼,我大那丫头三岁呢,几时针对她了,真是不是所谓!”
傅百善见魏琪十句里有五句在提姓方的,就知道这姑娘心里已经装了那人。虽然没有见过那位公子,可是话里话外这人却在时时提点魏琪如何跟京中贵女相处。有这样一个细心人的呵护,想必明年魏琪嫁过去后也不会有太大的不适吧!
魏琪发了几句牢骚后就有些醉了,傅百善没想到这豪爽性子的姑娘酒量竟然如此之浅。哭笑不得之后只得吩咐乌梅进来收拾干净残余酒菜,又让杨桃抱来自己用的被褥,将人好好地放进去才算了事。正忙乱见,就见荔枝气呼呼地进来,小声禀道:“那个裴……过来了,非要见你一面,怎么也赶不走!”
傅百善一直挂在眉梢的笑容慢慢地就淡了,掖了一下被角后道:“你们小心照看着魏姑娘,怕她醒了要水喝,我去去就回!”
此时已经是酉时过后,园中的客人们都渐散了。
裴青背着手站在敞厅后面的夹巷里,春末夜晚的风并不如何扰人,就如同微温的花雕酒一样,让人熏熏然却并不能沉醉。艳如烈火的西府海棠垂着纯红的花瓣,在静寂的夜色下浓稠得像血一样。风一吹,那花瓣便洋洋洒洒地飘落在人的身上。
一盏绘了麻姑献寿图的琉璃灯从拐角处慢慢地移了过来,正是穿了月蓝织花细布长褂的傅百善。灯盏里的烛光映在女郎的脸上,裴青奇异地发现她的妆容并未卸掉,还是白日里的细致模样。
傅百善的眉宇因本身就极为浓密,所以今日只是淡淡修了一下眉梢,尾处呈月牙一般的微弯形状,使得一向英气的女子多了几丝温婉。眼角描了一点飞红,衬得女郎顾盼之间神态飞扬。唇上的胭脂依旧鲜艳红润,好似才上市的桃李般殷红。
这是大半年的时间里,两个人第一次面对面地站着,彼此心底里都有一种物是人非恍若隔世的怆然。
裴青一肚子的话忽然就不知道如何出口了,只是恍惚觉得一直等候的人儿终于长大了。心里又是骄傲又是憾然,心头象钝器在拉扯,一时间百味杂陈难以述说。过了半响才柔声问道:“妹妹一向可好?”
满月的光华照在男子含章挺生的侧颜上,衬得他的双目如同深潭般静谧。
傅百善曾经想过再次见到裴青时,脸上会显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在梦里,这样的会面她已经演练过无数次,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能控制得很好。所以她只是稳稳地抓紧了手中缠了丝线的细斑竹灯杆,微微笑着答道:“我很好,七符哥可好?”
裴青敏锐地感觉到两人之间有什么发生了变化,眼前的女子依旧是心心念念的人,神态也依旧安然沉静,甚至连语气都是和善温暖的,可是他分明从其中感觉到了一丝看不见的疏离。他不动声色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道:“今日营中有事,我来晚了,这是给你的贺礼!”
其实今日裴青早早就到了黄楼巷胡同,可是远远就看见秦王应旭在常知县和傅大老爷的簇拥下进了傅家门。不知为什么,他就掩了行藏躲在正厅斜对面的暗角处,看着心爱的姑娘举止悠然地完成了所有的仪式,看着秦王眼里的惊艳以及越来越浓烈的占有之意,看着有什么东西正飞速地脱离自己的掌心……
裴青再次告诫自己,其实最正确的做法就是转身离去,可是触到怀中的盒子时突然就心生不甘。那是他细心挑选了好久的玉石,费了无数个夜晚的工夫慢慢打磨,终于制成了想象当中的样子。
傅百善打开盒子,暗红缎面底子上面是一块福寿如意白玉佩。
玉佩用的是极好的和田白玉,玉质温润细腻醇厚内含,两只翩然起舞的蝙蝠嘴里衔接了一根灵芝,设计巧妙雕刻精细。傅百善摩挲着玉佩表面细细的纹路,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那日在凤祥银楼里,眼前的男人睨着眼神淡然吩咐掌柜的,“一个刻玲,一个刻珑,玲珑环佩的玲珑!”
眼角忽然间就洇湿了,喉咙底也有一股热辣辣的痛意。傅百善迅速垂下头,几息之后才低声道:“……我很喜欢,明儿就叫丫头们打了绦子带上。夜已经深了,等会城中怕是宵禁,七符哥路上小心些!”
裴青是何等地利眼,立刻就看见她脸颊边滚落的泪水。忽然间就心痛如刀割,心里也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茫,竟不知道自己的坚持和所作所为是否正确。而他唯一所能确认的就是这一向故作的不闻不问,彻彻底底地伤了小姑娘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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