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宜出行,宜作梁,宜冠笄,宜开市扫舍。
斜斜升起的日头高高地挂在天际,正是春日好时节,傅百善终于迎来了迟到了将近一个月的及笄礼。青州城黄楼巷的傅家二房里张灯结彩,新植的花树越了冬,开始在院子中肆意地伸展了枝叶花苞。于是,连风中都有股缱绻的懒意,夹杂了那些新开杏李的芬芳,衬得园中走动的人脸上都有了春色。
吕氏带着女儿傅兰香和儿媳夏婵站在敞厅的角落里,看着这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忙景象,从鼻底嗤笑道:“你爹爹还叫我早点过来帮着打点,看这阵势不过是家里几个寻常亲戚,可笑二房还整这般大的阵仗,真真是叫人好笑!”
夏婵却在心里暗暗赞叹,二房府中往来仆妇无不衣饰整洁待人谦然有礼,这才是大家气象。闻言装做正在观赏一从开得极好的西府海棠,充耳未听见婆母的这些酸话。
摘了一朵艳艳的海棠在手上,夏婵转头笑道:“娘和妹妹过来看看这花儿,难得是开得这般热闹竟是连枝叶都看不见了,要是好好地养上几年,远远望过来怕不是跟红云一般。妹妹下月就要嫁去常家了,不若跟二婶婶要些花苗带去,来年也给那边府里添一处景致!”
傅兰香颇有些意动,她自小生活在青州,从来没有见过哪家的花树长得如二房这般齐整。听说这是二叔从番外带过来的品种,二房搬过来不过短短一年,这花树就成了气候,可见极好养活。要是真的带去常家,这红红火火的迤逦美景之下和夫郎你侬我侬,岂不是成就一段佳话?
吕氏却没有心思关心这些花草,而是抻长了脖子看着依次从影壁后过来的宾客,见依旧不过是本家的几个女眷并些往来的商家妇人,更是笑得眉梢微弯。正要再讥讽几句,就见那边由宋氏陪着一路说笑着进来的却是常知县夫人,连忙端了笑容迎了出去。急急走了几步福了个礼后恭谨笑道:“却不知夫人要来,可叫我这侄女如何生受得起?”
杜夫人抬头见是她,眉头不耐烦地一紧,终见周围人太多不想给人看笑话。遂微微含笑道:“傅二姑娘人品出众才德过人,我最是喜爱这样大气的姑娘。二太太虽没有给我下帖子,我还是要厚颜过来讨杯酒喝的!”
吕氏一怔,原来这杜夫人竟是不请自来,什么时候二房竟有这般大的体面?转念又一想,两家亲事就在眼前,杜夫人肯定是为了给自家女儿做面子,不禁有些洋洋自得。暗暗扭了傅兰香胳膊一下,将她推至人前笑道:“难为夫人拔兀前来,定是为了教导这孩子,不如就叫她在您跟前服侍吧!”
杜夫人对这般打蛇顺棍上的做派简直无语至极,想起临来之前丈夫的叮嘱,一口气是忍了又忍。结果一个错眼就见傅兰香涨红了脸,畏缩着身子过来行了一个礼,连头都不敢抬就站在了后面,心里更是不满至极。心想若非是为了……为了那件大事,这般小家子气的女子如何进得了常家的大门?
院中的气氛一时僵住了,宋知春有些奇怪地望了一眼这对未来亲家,正要出言打打圆场,就听仆妇上来禀道:“青州左卫指挥使府里曾夫人到了!”
杜夫人闻言大喜,牵了宋知春的手笑道:“曾夫人性情平和喜静,自大婚后从不见外人。我也一直没有机会前去拜见,难得她会来参加二姑娘的及笄礼,还要请你为我引见一二。曾夫人是见过大世面的,若是能开口为我指点一二,就是我受用不尽的福气了!“
十来个仆妇就蔟拥着二人又往门口而去,院子中只余了吕氏三人。
敞厅里的客人伸了头出来三三两两地指点着,傅兰香再是鲁钝,也感到了未来婆母对自己的恶意,想到杜夫人话里特地称赞堂妹为人大气,这是否在嫌弃自己行事小气呢?一时间又惊又惧,泪水涌到眼眶又不敢哭出来,只得生生憋着,看着好不可怜。
吕氏一头雾水,转头看着儿媳,嘴唇开合了几次才哆嗦问道:“杜夫人……,她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她的亲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连话都不愿跟我多讲一句,还要急着去接什么曾夫人?是未来儿媳要紧,还是那什么莫名其妙的外人要紧?”
夏婵简直要吓死了,虽然她不知道杜夫人为何当众这样不给婆母面子,但是吕氏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大放厥词更是不妥。连忙拼死力将这对母女二人拉住,紧走几步后幸好正是傅家的茶水房,也好在此时无人。
左右打量一眼后夏婵低声劝道:“那曾夫人是堂堂三品命妇,杜夫人急着去拜见也是有的。俗话说婆婆看儿媳,就是天仙也挑得出来错处来,眼下妹妹千万要先收了泪珠子,下个月就是妹妹的大喜日子,可不能让人瞧见你哭丧着脸!”
傅兰香听了这话忙拿了帕子拭了泪水,吕氏深吸了几口气重新端了笑模样,三人互相检视一番后这才缓缓地从茶水房走了出来。夏婵看着那故作笑颜的母女二人,心里也是有些疑惑,今日那杜夫人眼中对吕氏母女的嫌弃之意是毫无遮掩,连她这个局外人都看得出来其中的不妥,既然如此当初这婚事究竟是如何定下的?
傅家二房的正厅大开,中间摆了神柜案几,上面摆放了一副二尺高的七扇水墨山水玉石插屏。左右是各色红木高几,供奉了四时鲜花,下头又挨着各放了两排六张梨花木官帽交椅,椅子上齐整搁着靛青团花纹丝绒靠垫,颜色内敛却又处处显露出富贵底蕴人家的气息。
吕氏母女三人进来的时候,正厅里挤满了人。族中的几位辈分大的婶娘坐在椅子上正跟傅老娘闲话家常,转头笑着跟她们打了招呼,还有两个同辈分的妯娌连忙站起来见了礼,吕氏这才慢慢恢复了脸色,却是再也不敢贸贸然上前去跟杜夫人攀谈了。
傅兰香看看厅中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心下有些黯然。却是想起自己寒酸的及笄礼,不过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顿长寿面,又接了几件钗环首饰,哪里比得上二房这般讲究!
再悄悄抬眼去看坐在左手第二张椅子上的杜夫人,见她正满脸堆笑地跟上首一位穿戴精细的贵妇攀谈,那脸上是殷勤和热络,跟在吕氏面前的轻慢截然不同。不知为什么,傅兰香见了这一幕心里对于日后在常家生活的热切就忽然少了三分期望之情。
左右妇人们身上的薰香混杂在一起,夹杂了听不清的窃窃私语,傅兰香忽地就觉得如坐针毡,转头对吕氏道:“珍哥那里不知怎么样了?我过去看看是否有帮得上手的地方?”
旁边一个年轻嫂子心直口快地笑道:“怎么珍哥及笄没有请兰香当赞者或是有司吗?”
吕氏脸色一下子有些不好看,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笑道:“她二婶婶说过来着,不过兰香下个月就要出门子了,赶着绣自己的嫁妆都来不及,哪里有多余的空闲工夫,又怕耽误珍哥的正日子,我就给回了!”
这话吕氏倒没有撒谎,宋知春前些日子到老宅子给傅老娘请安时提了此事,说想让兰香当傅百善及笄礼上的有司。偏偏吕氏心头有气,想拿拿乔就没有一口答应,谁承想二房那边后来就再无下话了。
结果正日子到时,吕氏捏着请贴本不想来,却被傅大老爷一顿怒骂,不得已这才带了女儿和儿媳侍奉着傅老娘出了门。眼下当着众人被提及此事,吕氏竟然不能大声驳斥,原本是自己不愿让女儿来当这个有司的!
及笄礼上的有司和赞者都是笄者的姐妹或是闺中好友担任,傅兰香是傅百善血脉关系最近的,按说不管何种理由都该出面相帮。如今却说要赶制嫁妆,这理由拿出来却未免太过牵强。有好事的就小声提及前些日子两房的龌蹉,于是那先前开口的嫂子眼里就有了意味深长的打量。
傅兰香只觉场中众人都在看着自己,一时羞得面如红布。
杜夫人远远地看见后心下更是叹气,正在考虑是否将人叫过来在自己身边候着好教导一二时,就见傅府二房宋氏站起来对着曾夫人慎重一揖,这才恍然明白曾夫人竟是今日礼宴上的正宾。
旋即一想,这曾夫人先前在广州时曾经受聘在傅家二房出任傅百善的教习姑姑一职,返回青州为傅老孺人贺寿时才阴差阳错地被魏指挥使看中。结果一介解职宫女一跃成为三品诰命夫人,让青州多少想攀高枝的待嫁女儿恨得咬牙切齿。
有时候不信命还真不成,听说曾夫人出嫁时就是以傅府二房夫妇为兄嫂行的大礼,而宋氏也以娘家人的身份陪送了铺面田产。这两家的情份自是他人比不上的,那么曾夫人今日在傅家女儿及笄礼上出任正宾也就不足为奇了。
论这份识人于微时的功夫,杜夫人是自叹不如。她看着站在上首与曾夫人亲密言语的宋知春,心里是艳羡不已。想到她还有个前途一片光明的女儿,心头更是象大冬天揣了一个火盆,一片交好之心更胜。
在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傅家二房那位百善姑娘为从小照顾自己的老嬷嬷守孝,开了青州城最大最好的酒楼,在朝庭修建工事银两短缺之时大手笔捐献钱物,不动声色间就为自己挣下了偌大的好名声。
杜夫人想到来时丈夫常知县的分析,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要说这桩桩件件大事背后没有宋氏的身影,打死都不能让人信服。于是越发觉得对方手段高超心思似海,暗暗下定决心这曾夫人要曲意结交,对这宋氏更是不能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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