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声方出,李无心已猝起发难,仍然是穿心一掌,相隔逾丈,直向着海道人当胸劈来。
同样是劈空发掌,两者力道却是大异其趣,前者是摧心掌,后者却是“无心”掌,同为“摇光殿”秘功,前者师承有人,后者却得力于李无心灵思独创,正因为前所未见,也就更具功力,这一掌自然非同小可。妙在前次的摧心掌,掌风疾劲,声若裂帛,这次的“无心掌”,却是静默无声,甚至于连一些儿风力的感受也是没有。
话虽如此,海道人却万不敢等闲视之。鼻子里哼了一声,海道人陡地向后身子一仰,看起来全身倏地直倒下来,却在几乎触及地面的一霎间,借助于两只手掌的一撑之力,头下脚上,蓦地直窜而起,足足窜起来一丈四五,在空中一折一仰,形同一只大鸟般,翩翩落了下来。
看起来身法利落之极,却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个中惊险,设非如此一番折腾,不足以化解对方掌上的奇异力道。饶是如此,老道人那一张脸,也变了色,李无心果真再发出第二掌,他是否仍能接住,可就大有疑问。
李无心冷冷一笑,缓缓点头道:“当今天下,能接我无心掌的人,只怕不出三个人,道长你算是其中之一,看在昔年你我有过数面之缘的分上,今夜就此作罢,只是道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语气更见阴森地道:“你亦难望再有第二次……转告君无忌那个小辈,叫他快点逃命去吧!”接着她哈哈一笑道:“只是他却又能逃到哪里?这个天底下怕是再也没有他藏身之处了。”话声出口,身形微晃,鬼影子般地已自飘落湖心,却是一沾即起,浮光掠影般连续几个快速闪身,已自纵身岸边,消失于沉沉夜色之间。
这般身法,瞧在海道人眼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他自信轻功已是登峰造极地步,若拿来与眼前的李无心作一比较,显然却落后甚远,前此在凉州,他己见识过沈瑶仙的一身杰出轻功,今日观诸李无心,毕竟较沈又自不同,诚可谓强师出高徒,证之不虚。
足足在船板上伫立了好一阵子,才自平息下心里的那股子劲头儿。无论如何,李无心却已赏给了他十足面子,若是今夜硬逼着他要人,又将如何?自己一生要强好胜,从不曾栽过跟斗,临到老年,尤其爱惜名声,不愿多管闲事,汉王朱高煦事已令他名节受损,无非图报当年高煦一念之仁,所加与自己的恩惠。君无忌的情形自是不同,只是却为此难免与李无心正面冲突。看来一个处置不当,便是身败名裂,或许连性命也将陪上,想来真个不寒而栗。
终是生性豁达之人,想了想便自将得失抛诸脑后,自个儿呵呵大笑了几声,自舱板上拿起了他的朱漆大酒葫芦,打开来灌了两口,在船板上踏了两踏道:“死不了啦,出来吧!”
即见一扇舱板缓缓移开,君无忌由舱下蛇也似地探身而出。那地方极为窄小,舱板与船底高不足一尺,宽亦不过二尺,如此狭小地方,似乎连一只狗也容不下,却容下了君无忌堂堂六尺之躯,设非他精擅收肌卸骨之术,简直难以理解。
方才居高临下入水一跃,却是有惊无险,这时看来,他通体水湿,却还神采奕奕。
“谢了,老道!”说罢即水淋淋地盘坐在船上。
海道人运动长篙,将小舟一路快速撑向岸边,身后翠楼,距离已远,才自将舟拢岸。一面打量着君无忌道:“你倒是好涵养,沉得住气,我却差一点死在了她的手里!”顿了一顿,兀自不免叹赞道:“好厉害的无心掌!”
君无忌这时已将长衣脱下,一面拧着其上的水,一面看向海道人叹道:“我久仰这位前辈武功了得,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若非是跃向湖水,又遇见了你,这条命八成儿许是保不住了。”
海道人哼了一声:“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么多年以来,论及武功,真正能叫我心服的人,到目前为止,也只有这个女人,看来她必欲置你死地而后己,再见面时却要十分当心。”
说这话时,道人表情十分凝重,确似真正为君无忌安危担心,即道:“我看你还是离开这里,西出阳关,到沙漠里去先住些时候,再不到云南四川去。”
君无忌一面把拧得较干的衣服穿上,一面脱下鞋子,把里面的水倒出来,“谢谢你的关心!”君无忌冷冷说道:“刚才的话,我听得很清楚,我就是跑到天边,她也会找着我的,一动不如一静,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她。”
海道人怔了一怔,看着他直翻着白眼。
二人昔年曾有一番共处结交,彼此个性都十分了解。海道人突梯滑稽,游戏人间;君无忌亦做笑江湖,放浪形骸,看来均似玩世不恭,其实骨子里都有一番执著,一经决定之事,绝不中途更改。
见他如此,海道人便知道说了也无益,忽然一笑道:“你报个‘字’吧!”
君无忌知他素精易理,卜卦测字,俱称神验,一时不由动了童心。
“道人你是要为我测字吧?”说时眼光一转,看见岸上一行杨柳,不假思索地随即报了一个“柳”字。
海道人长眉频扬,嘴里念念有词,说什么“卯者免也”、“拆木留卯”、“冬火渐吉”、“木盛有情”,哈哈一笑道:“好字,好字,死不了啦,非但死不了,却还大有遇合。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君无忌正要询问,海道人却脱声诵道:“柳暗花明,无心插柳……无心插柳,这便是了……”一边说,嘴里又自念念有词的说了许多,五根手指频频掐动,越加喜形于色,“妙!妙!妙!”嘴里一气儿的连说了三个妙字,呵呵笑道:“早知如此,这一趟我也就不来了,真正妙不可言。”
君无忌见他说得神龙活现,亦不免引发好奇,待将询问,海道人却先自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说出来就不灵了,下船吧,咱们后会有期。”
边说边自在君无忌背上推了一把,君无忌顺势微纵,落向岸边,顺头望时,小舟已远飏湖心。但只见一湖雾气,朦朦胧胧,瞬息间已将小舟吞噬。
这道人生性怪异,来去无踪,扑朔迷离,看似玩世不恭,其实为人极重义气。义之所在,不请自来。否则置万金以请,也难望他的青睐,若有事真个找他求助,往往却又不得其门而入,真是怪人一个。
二十八
伫立湖畔,独思默想。湖风冷冽,宛若万把钢针,一古脑投向他身上,周身上下简直像着了一层寒冰般的透体发寒。
原来他先时跃身湖水,周身上下早已湿透,眼前吃冷风一袭,自是备觉寒冷。当上立即默默运功,自丹田引发起一股暖流,名为内气真力,以之扩散周身上下,霎息间通体上下荡漾出一阵暖暖热流,像是一团散发火焰的炭体,很快即把湿衣烘干,即使连脚上鞋袜也不再潮湿。
湖面上蒸腾着沉沉雾气,却掩不住高耸波心的翠楼,说不出什么原因,对于居住在里面的那个李无心,他竟是衷心十分牵挂,这种牵挂却并非基于仇雠,事实上尽管方才几乎已丧命在对方手上,却偏偏生不出怀恨之意,直觉上总似有一种不舍的依依之情,真个匪夷所思。
“李无心,李无心,你真是当今天下最奇特的一个女人。”
若非是新创之余,他真想再一次攀上翠楼,对李无心一探究竟,一想到对方那身神出鬼没的能耐,他只得暂时打消了这番意图。前望湖水,心血沸腾,太多的感触一次次激动着他,确令他一时难以平静下来。
“摇光殿主”李无心虽神秘诡异,但言出必践,今夜她既对海道人亲口许下承诺,自不会出尔反尔,暗中追踪自己,只是今夜之后,她势将全力对付自己,绝不甘自己逃出她的掌心,此女自名“无心”,可知心狠手辣,自创“无心之术”,堪称独步古今,方才已尝过厉害,再见面时,是否还能逃得活命,可就难以忖度了。这么想着,可就由不住起了一阵阴森森的寒意。
一只小小水鸟啁啾一声,落向当前柳枝,立时羽毛蓬松的静栖不移,一任夜风呼啸,柳枝颤颤,当前湖水澎湃,更似随时有坠水之危。然而这一切却不曾使它幼小的生命,产生丝毫不安与惊悸。今夜,在失巢之后,它幼小的生命,便自安息这里,全然无视于一天风暴,身外风险,那是因为它知道,在捱过了漫漫长夜之后,天将大亮,太阳亦将复出,那时候情况便自不同,一切均将改观,失去的巢窝,可以重建,失散的同伴亦将重聚……有小虫可捕,有小鱼可噬,生命便能延续。
“人”的价值当不同于鸟,特别是有着高超品格、坚强意志的君子,应该更思无惧,有所作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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