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很悲观,他回到马德里好几个月了,从未如此迫切地想加入反击佛朗哥的最新战役。法西斯部队在阿拉贡又发动了一次袭击,欲将地中海沿岸共和国从南至北的广大领土一分为二。一九三八年仲春,法西斯部队打通了海路,将共和国领土分为两半。加泰罗尼亚被从中间分开。
到了仲夏时节,弗朗西斯科的身体已经康复。他和安东尼奥所在的营队再次参与修建城市防御工事。共和军决定继续迎战,除非佛朗哥占领首都。
这个时候,人们预计国民军会向北行军,占领巴塞罗那。共和国政府在去年十月进驻巴塞罗那,但并未占领这座城市,而是转头向南直奔巴伦西亚。
被一分为二的两块领土上,士兵和百姓的物资都极度紧缺:不仅缺乏食物和医疗补给,还缺乏士气。惊慌和恐惧与日俱增,两边的通信联络也变得十分艰难。在共和国治下的一些城市中,仍有人从战争伊始就秘密支持国民军,而四处隐匿的告密者又增加了人们的不安。
安东尼奥和弗朗西斯科打算参加另一场战役。对共和国而言,这几乎是一场绝地保卫战,目标是将两部分领土统一起来。
“你觉得我们有多大胜算?”弗朗西斯科一边问一边系紧靴带,随后他们出门向埃布罗河岸的新战线走去。
“为什么要费脑筋猜测呢?”安东尼奥问道,“我们的枪炮和飞机都比他们少,我宁可不想。”
他很悲观,但事实上,他们武器虽少,人数却很多。一支八万人的共和军部队已经调遣过来。凭借征兵制度,又招募了几千名士兵,年龄跨度从十六岁一直到中年。七月二十四日晚上,几千名士兵横跨埃布罗河,从北向南朝国民军的战线发动袭击。
一开始,共和军因突袭而占有优势,但佛朗哥冷静地命令增援。他将此看作消灭共和军的机会。
佛朗哥的第一步行动包括炸开比利牛斯山的上游堤坝。河流暴涨,冲垮了共和军用来接收补给的桥梁。共和军刚一修好,佛朗哥就继续轰炸桥梁。国民军向这个地区增补了几千名士兵,还派遣了大量空军。最初的几天里,共和军完全没有飞机,无法防御,德军和意军飞机便发动了猛攻。
交战第一个月,气温暴涨,布鲁内特成了一座灼热的炼狱。这里没有什么防御措施,但战场上的暴力愈加密集。愈发饥渴难耐的共和军在几个星期内不断遭到来自地面和空中的无情轰击。德军的装备似乎无穷无尽,特别是飞机。佛朗哥宁可牺牲几万名士兵,也想将共和军从地球上抹去。
在一个阳光耀眼的下午,弗朗西斯科想在山谷里找个藏身的地方。法西斯部队占领了上面的山脊。他成功地打死了几个敌人,因为此刻对方简直是束手待毙的枪靶。
“我们打死的敌人得比这多得多。”安东尼奥喊道。
几个星期来,他们时刻渴望着弹药,却由于无法得到而渐渐失望。待在埃布罗河畔的几个月里,弗朗西斯科想慷慨赴死的念头潜滋暗长。安东尼奥认为这是朋友典型的风格——反其道而行之,当境遇恶化、前景黯淡时,弗朗西斯科就越发积极。
“我们走出了这么远,”弗朗西斯科乐观地说,“现在谁也抓不到我们了。”战胜了致命的疾病之后,他再也不会被任何东西打败。
不太可能在坚硬的土地上挖战壕,营队就用石块建起了小型的临时堡垒。有一个小时,他们罕见地没有遭到敌人的炮击。几天前建好的石墙后有一片宜人的荫凉,五个人几乎是悠闲自得地靠墙坐着抽烟。
“这样想想,安东尼奥。佛朗哥必须依靠德国和意大利的援助,”弗朗西斯科讽刺道,“我们是孤军奋战。苏联人的一点点援助也许会……”
“看看我们的人数发生了什么变化吧,弗朗西斯科……我们正在被有计划地消灭,就像消灭苍蝇一样。”
“你怎么知道?”
“也许你该相信别人说的一些东西。”安东尼奥厌倦地说。
那天下午,这两个格拉纳达男人突然发现自己遭袭,便分头行动。敌人从山上发起猛攻,炮弹像无情的暴风雨般倾泻而下,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就算有人指点他们,声音也会被子弹的呼啸声淹没。炮声偶尔沉默时,战场上是一片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
弗朗西斯科的末日来临时,他并没有感觉到痛苦。他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就被落在身边的一枚炸弹卷走了。当时安东尼奥离他五十米左右。炮声停息后,安东尼奥认出了朋友残存的遗体:戴在他右手中指上的一枚金戒指表明了身份。他小心翼翼地从朋友冰凉的断手上摘下戒指,又将断手放回尸身旁。也许这样有点恶心,但他仍然得做。他拉起一条毯子将弗朗西斯科的遗体盖起来,却觉得自己的眼睛干涸了。有时候,太悲伤反而让人无泪可流。
两个星期后,十月初,对于安东尼奥来说,战斗也将结束。
这一天,天色渐暗,当天的战斗差不多结束了。
“外面可安静了。”身边的民兵说,“可能敌人正在撤退。”
“机会来了。”安东尼奥一边说,一边给来复枪装入子弹。
他走到山坡上的杂树丛里,举起武器。还没来得及开枪,他突然感到身体一侧传来一阵剧痛。他缓缓地倒在地上,无法喊叫或呼救。身边的同志大概以为,他只是被这坚硬的荒凉地带中遍布的石块绊倒了。安东尼奥觉得轻飘飘的,仿佛灵魂离开了身体。自己死了吗?为什么有个人俯下身来,用一种温和而模糊的声音询问一些自己听不懂的事……
安东尼奥苏醒后,剧痛让他难以承受。他几乎发狂,只能紧咬着手臂,不让自己失声喊出来。医疗帐篷中的麻醉剂氯仿十分紧缺,空气中到处是哭喊声。人们将仅有的白兰地用来麻醉这些男人。无论是霰弹造成的伤口还是截肢手术,伤者都迫切需要减轻痛苦。安东尼奥经历了与时空脱节的几天或是几个星期,然后,他看到自己被抬到一副担架上,放进了一节专为伤员改造的火车车厢。
过了一会儿,他从恍惚的状态中慢慢醒来,发现身处巴塞罗那。这座城市尽管仍在遭受猛攻,但还没有沦入佛朗哥的魔爪。火车从埃布罗河隆隆地开到这座北方城市,要将伤员带到安全的地方。车顶上鲜艳的红十字似乎在向空中盘旋的法西斯飞行员们请求怜悯。
安东尼奥康复的过程就像从黑暗到光明的转变。时间一周周过去,疼痛渐渐减少,呼吸越来越深,体力也与日俱增,仿佛一个缓慢却壮丽的黎明的到来。眼睛可以睁开一会儿了,他发现常在身旁来去的身影是几个女人,而不是天使。
“看来,你是真的。”他对握着他手腕试脉搏的少女说道。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她手指传来的凉凉的压力。
“对,我是真的。”她低头对他微笑,“你也是真的。”
在过去几个星期里,她目睹生命的潮水在这具瘦骨嶙峋的身躯中起起落落。这里的大部分病人都如此。这与运气有关,更与护士们勤恳的工作有关。她们每天竭尽全力挽救病人,尽管越来越多的濒死士兵不断送来,病房已经人满为患。医疗补给的匮乏意味着很多人会不必要地死去,他们营养不良的身躯几乎无力抵抗感染。有些男人扛过了埃布罗河的冲刷,却在病床上被坏疽甚至伤寒夺去了性命。
安东尼奥对过去几个月的战事一无所知。再次回到这个世界后,他听到一些消息。埃布罗河战役结束了。十一月底,共和国的领导人终于撤回了所有残余部队,而三个月前他们就应该承认失败并撤军。在每个阶段,国民军的兵力与计谋都比共和军的更胜一筹,但共和军顽固地不肯承认战败,直到最后三万名共和军士兵战死疆场,还有至少三万名身负重伤。
病房里很少有安静的时刻。除了病人的呻吟,还有不断传来的炮火声。这里比战场要安静些,但外面炮声连连,雷鸣般的空袭声不时打断这里偶然出现的太平时刻。安东尼奥的神志日益清醒。听到这些声音,他开始沉思未来会发生什么。他每天都试着走点路,体力缓慢地增加,几乎可以离开病房了。几个月来,这里成了他的家。如果能回到真正的家,看到母亲,那该多好啊。
他渴望见到母亲,还有父亲。但这绝无可能。他也不可能重回部队,他的体力还很衰弱。
法西斯部队对巴塞罗那的袭击越发密集,安东尼奥被转移到了一间汽车旅馆,与一群境遇相似的人住在一起。他们都负伤了,身体变得虚弱,从战场上被替下来,但都希望有朝一日再次拿起武器——他们仍是战士。
一九三九年的新年悄悄来临,人们根本没有庆祝的理由。街道上弥漫着大势已去的悲凉。商店里的食物被抢购一空,燃油用尽,最后几句殊死一搏的口号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回响。巴塞罗那遭到致命重创,无力回天。一月二十九日,法西斯军队长驱直入,占据了这座几已荒废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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