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墨绿的乌龟傲慢地爬过天井,也不停歇。连风声也不听。
石板上的苍苔;墙面上的雨痕。都鲜润了。
据说老早底子苏州人家造好房子后,会在天井里养一只乌龟。有人说乌龟能辟邪,预防火灾。有人说乌龟能吃蚊子。我也不知道。
原先我住调丰巷老宅子,据说天井里就有一只乌龟,要下雨了,就会爬出来。他们都看到,我从来没有见过。所以只能说据说。这一只乌龟还是我祖父养的。
父亲新搬家,有了天井,也养了乌龟。还不止一只。他养了许多品种的乌龟,有的乌龟只适宜在玻璃缸里养。某一年,两枚乌龟蛋里爬出两只小乌龟,它们底板上的花纹十分怪异,一像京剧脸谱,一像卓别林,当地小报还猎奇一番。
前年夏天我回苏州,住在父母家,第二天早晨就看到一只乌龟,在天井里爬着,傲慢,真的很傲慢。
这是夏天的故事。在夏天,乌龟傲慢,人也迟缓。“心定自然凉”,心定,就是行动迟缓,迟缓了,出汗少,自然凉爽。
炎热的夏天看到天井里的乌龟,凉爽的感觉就如新月初上。
新月在天井的蓝方块中。
人在天井里,是内敛的。苏州人的性格里都有一方天井——苏州人携带着天井蜗居或者漫游。他有格蓝方块:像小学生写字,不出格。一旦出格了,正是: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父亲的天井里没有红杏。有一句很撩拨的老话,叫“杏花春雨江南”,但我在江南从没见到过杏花。桃花倒很多。可是父亲的天井里也没有桃花。他种芭蕉、竹子、山茶。山茶是双色山茶,满开一朵,一边为红,一边为白。我不喜欢双色山茶,奇巧是奇巧,却不够纯粹。古人言道艺涉奇巧必失纯粹,至理也。双色山茶像鸳鸯火锅,热闹了一点。
我见到双色山茶开花,是它高不过我腰际的时候。如今它蔓延出墙,正当中年,满天井的山茶叶深绿沉荫,不开一朵花——在我看来就是好!它已“归绚烂于平淡”。只是这样说说,我是一直觉得绚烂有绚烂的美文,平淡有平淡的佳话。春花不绚烂,老气横秋;秋花不平淡,隐瞒岁数,有什么意思?陶渊明爱的菊花,决不是今天的菊花。今天的菊花红红绿绿已是个杂货铺。顺适自然方说得上得天独厚:春花绚烂秋花平淡,这是顺适,也是独厚。
而我独厚满天井的山茶叶,它深绿沉荫,使父亲新公房里的天井也有儿时老宅子里天井的情调。
这情调很中年:或曰便宜。
扯远说苏州就是中年化的,曾经是愣头愣脑的少年,但没有青春浪漫期——鬼使神差地一跳而过。
一跳而过了。
天井里还有一只白瓷鱼缸,不养鱼,只养清水——在我看来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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