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来这儿是要等死,斯卡德先生。他们办理出院手续,放弃自己的公寓,来到慈惠所。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提供舒适的环境。而且他们知道我们愿意放手让他们死。”
卡尔·欧科特身材瘦长,细长的鹰钩鼻配上尖长的下巴,金色的头发和草莓金的八字胡露出了几许灰。他的两颊凹陷,脸皮紧紧扯过头骨。他有可能生来就没什么肉,也可能是工作太过劳累。由于他是可怕的二十世纪最后十年的同性恋,另一个可能浮现了。亦即他是HIV阳性反应,亦即他的免疫系统有问题——终将杀死他的病毒已经蛰伏在他体内,伺机而动。
“由于本院开办的目的是要让人死得轻松,”他说,“所以抱怨有人死去似乎不甚搭调。在这儿,死亡并非敌人。死亡是朋友。这儿的病人当初来找我们的时候情况就已经很糟了。寻觅安宁病房的人,不会是刚听到验血的初期诊断,也不会是刚碰上第一颗紫色卡波西氏肉瘤。首先你会尝试各种办法,包括否认病情,尝试所有暂时有效的东西,不过到头来一切都会失效,立妥威没用了,喷他脒也不行,露易斯·海的正向思考疗法录音带还有水晶疗法也不再有效。连否认都行不通了。当你准备好要面对死亡时,你会来到这里,我们会送你离开。”他淡淡一笑,“我们会毕恭毕敬地送你出门。我们不会一脚把你踹走。”
“不过你现在是想——”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他从一座插了八支烟斗的胡桃木托台上选了根石楠烟斗,检视一下闻闻烟嘴。“葛瑞森·刘易斯死得太早,”他说,“死亡的时间不对。他原本还好好的——跟其他人比起来。他的确饱受折磨,巨细胞中毒导致他的眼睛瞎了,不过体质仍然不错。他确实面临了死亡,当然,他们全都面临死亡,我们也全都面临死亡,不过死神真的不该这么早叩他的门才对。”
“出了什么事?”
“他死了。”
“死因呢?”
“不知道。”他嗅了嗅没点燃的烟斗,“有人进他房间发现他死了。没有进行解剖。通常不来这套。何必呢?医生都不想为艾滋病人做解剖,因为不希望增加感染风险。这儿大部分的员工都是血清素阳性反应,即便如此,你还是会想尽办法避免不必要的暴露。数量有可能带来差别,也许发展出了什么多重变体。病毒会有变体,你知道。”他摇摇头。“我们还有太多不知道的东西。”
“没有进行解剖。”
“没有。原本我确实考虑过找人做。”
“为什么放弃?”
“跟大家不愿做抗体检验是同样道理。担心真相丑陋。”
“你觉得有人杀了刘易斯。”
“我认为有可能。”
“因为他死得突然。不过这种死法也不是没有,对吧?就算没病的人也一样。有可能中风或者心脏病发作。”
“这话没错。”
“发生过类似的事,对吧?刘易斯不是头一个。”
他悲伤地笑起来。“你很行。”
“这是我的本行。”
“嗯。”他的手指忙着抚弄烟斗,“确实有几次暴毙的状况。不过如你所说,这种事在所难免。其实没什么启人疑窦的迹象。现在也仍是没有。”
“不过你起疑了。”
“是吗?也许吧。”
“把故事讲完吧,卡尔。”
“抱歉,”他说,“我不太干脆,对吧?葛瑞森·刘易斯有过一名访客。她在他房间待了二十分钟,也许半个钟头。她是最后一个看到他还活着的人。她有可能是第一个看到他死去的人。”
“她是谁?”
“不知道。这几个月她都有来。她一定带着花,逗人开心。上一回她带的是黄色香雪兰。倒不算贵,只是转角那家韩国店买的五块钱一束的花,不过真是让房间一亮。”
“她以前来找过刘易斯吗?”
他摇摇头。“找过其他人。她约莫一个礼拜来一次,总会点出一个病人的名字说想见。她拜访的对象通常都病入膏肓了。”
“然后他们就会死掉?”
“也不是每一个。不过次数的确多到让人在意了。话虽如此,我可没有妄下断语认定祸源就是她。我觉得她只是直觉比较强:谁在鬼门关前晃,她就会给吸过去。”他偏着头看旁边,“她找刘易斯的那回,有人打趣说他的房间应该很快就会空出来。在这儿上班的人,私下都会变得不太尊重死者。要不还真会疯掉呢。”
“警局的情况也一样。”
“如果哪个人咳嗽或者打喷嚏,旁人可能会说:‘这下糟啦,慈悲可能要把你列入榜单啰。’想当然耳。”
“这是她的名字吗?”
“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这是我们私下取的名字。‘慈悲的死亡天使’。‘慈悲’是简称。”
一个名叫鲍比的男人在他四楼的房间里坐直了。他一头灰色短发,灰色粗毛八字胡,灰败的脸因为卡波西氏肉瘤东紫一块西紫一块。虽然这病搞得他惨兮兮,他的脸却是年轻得叫人神伤。他是个毁了的天使娃娃,世上最老的小男孩。
“昨天她来了这里。”他说。
“她找过你两次。”卡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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